祭灶(十二)探亲
911那天,当廖风说他马上要去纽约时,聂熙文的心瞬间塌了一半。
她原以为在她在廖风的生活舞台上,她是主角,永远都是在最中央的位置,廖风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她和孩子的幸福。在婚姻关系里,一直以为牢牢掌握了主动权的聂熙文,显得优雅大气,从不会和廖风争吵,她只需不动声色的使些小手段,就让廖风乖乖地跟着她的思路走。但这一次,她失算了。无论她如何和颜悦色地旁敲侧击,廖风去纽约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廖风把不知所措的聂熙文撂在一边,自己给旅行社打电话订机票。聂熙文恨不得像别的女人一样,大吵大闹,上前把丈夫的手机抢过来使劲往地上摔,摔它个稀巴烂,再,给这个渣男一个耳光,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才过瘾。但聂曦文不是那种人,她是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就职于高等院校的知性女子。她擅长的是心计和权谋。
聂熙文使出最后一招,她猛地站起身,拿起她的小包冷冷地对廖风说:“好吧,你去找你的红颜知己,我坐TTC回家。”
然后果断的转身离去。她走到商场的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她以为廖风会跟上来,起码会说要开车送她回家,毕竟市中心和上城之间有很远的距离。
聂熙文想,只要上了车,我再进一步想办法,阻止鬼迷心窍的廖风去见那个骚货女作家。但此时的廖风,耳边全是电视里对这次恐怖袭击的一遍一遍的、刺耳的分析报道,像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他想的是艾米莉各种的状况,想的是他们两个以前的恩恩爱爱。他完全没有听进去老婆在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聂熙文要做公交车回家。这下聂熙文骑虎难下。
出了商场门口,心想不能就这要离开。于是又拐回来,对正在和旅行社商量纽约班机的廖风恨恨地说:“有没有零钱,我要买地铁票!”
其实聂熙文带了钱包,她只是要找个理由提醒丈夫她的存在。而此时,廖风的全部心思都在和旅行社的通话中,他也没有答老婆的腔,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20加元纸币递给了聂熙文。聂熙文又是一愣,这次她真的没招了,她伸出手猛地从廖风的手中抽出那张钞票,扭头就走。出了商场,聂熙文就哭了,这是和廖风结婚以来,第一次哭。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其实在廖风的感情深处,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出国这些年,远离父亲、远离家乡、远离优渥的生活的聂熙文,一直以为她和丈夫相依为命,此时她猛然发现她的依靠只是个幻觉,她根本没有依靠。又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未成年,聂熙文开始怜悯自己,她感到了深深的孤独、无助和悲哀。
其实廖风没有飞成纽约。
那天廖风给旅行社定机票时,已经说好了班机和机票,正待出票,电话那头的女店员突然说,不好了,刚接到通知,美国九点四十五分关闭了其领空,禁止任何民航班机起飞。所有在飞行的班机必须立即在距离最近的机场降落,所有飞往美国的航班即刻改飞加拿大。之后,美国航空总署宣布禁飞令至少会持续到9月12日午后。禁飞令最终持续到9月14日,此其间只有军机及救援飞机获准起飞。这次是美国历史上第四次停止所有在美商业航班的运作,并且是唯一一次未经计划的紧急措施。
因为要办父母的移民,那天廖风正好带了护照,当时他还是拿着中国护照的PR(加拿大永驻居民)。但他的美签还没有过期,所以他可以从陆地过境美国。于是,聂熙文刚离开,他也从停车场取了车,离开唐人街直接沿着Spandiana往南开到Gardener,然后上了高速直奔美加边境的彩虹桥。
廖风开车有听新闻的习惯,而且一向是调频999的CBC Radio One。广播里,911空袭新闻连篇累牍地反复播放,似乎其他一切加拿大的本地新闻都消失了,连整点新闻里天气预报和交通实况都没有了。廖风听到的都是主播、各式的嘉宾、连线记者、还有打进来的听众的电话。不时传来的坏消息,搅得廖风心烦意乱,他根本没有时间想他到纽约是如何安排。天气非常晴朗,初秋的阳光透过车窗使得车内的温度很高,即使开着空调,也让廖风感到闷热,他出了一身汗,但高速上打开车窗又觉得冷飕飕的。一直等到了美加边境的尼亚加拉小城,廖风把车慢了下来,他才关了空调。打开车窗,廖风感到透出了一口气,顿时他清爽许多,同时也清醒了许多。
他反问自己:“我他妈的这是干什么?艾米莉和我又半毛关系?如果她死了,她也不知道我对她念念不忘,我那是白来。如果她没事,我不是也是白来?如果她受伤残疾了,难道能养她一辈子吗?但既然来了,就试着再联系一下她啦.”
他没有去彩虹桥的美加陆地海关,而是把车停在一处免费的停车场。在开车时,廖风就知道世贸中心的双子塔全部坍塌了,艾米莉的办公室电话肯定是打不通了。于是他拨了艾米莉家里的电话,忙音,然后是艾米莉那段甜美的留言语音提示。又打了几次,还是忙音,廖风觉得艾米莉凶多吉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拨通了倩姐的手机。
倩姐说:“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也知道你要来纽约。我劝你别来,她不值!”
廖风的想法得到了最知心朋友的肯定,瞬间打消了开车去纽约的念头。
他尽量平静地对倩姐说:“嗯,所有美国民航都停飞了,我已经开车到了边境。我听姐的,不去纽约了。”
倩姐说:“我会想办法打听艾米莉的消息,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你回家吧”
廖风放下电话,就开车回了多伦多。
傍晚,廖风回到了家,他回到的是物理上的家。和聂熙文的那个家,他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当时廖风租的公寓是两室一厅,廖风两口一间卧室,儿子德华住另一间卧室。在廖风开车去美加边境时,聂熙文已经搬离了夫妻俩的卧室,在儿子的卧室里又放了一个行军床,并且把自己的衣服也统统搬了出来,他们分居了。
到了十月,廖风在多伦多的士嘉堡买了房,半独立,上面一间带卫生间的主卧和两间次卧,楼下还有一个小的起居室。不管廖风如何哄着求着,聂熙文就是不和廖风同房。所以楼上三间卧室,廖风独自一人住主卧,聂熙文和儿子德华一人住一间次卧。
早在911以前,廖风和聂熙文就已经商量好,先让聂元庆、廖父和廖母分别来探亲一次,然后再递交三人的父母团聚移民申请。两口盘算着,有了来加拿大良好记录,申请的成功机率就会高许多。和美国不同,加拿大的旅游签证容易办,三人在那年夏天都都顺利拿到了签证。暑期是机票最贵的时候,所以两人计划买下房子后,两拨老人分别在十一月和次年三月分别来加拿大住上三个月。
一切都安排的非常周全,没想到聂熙文和廖风因为911那天的事情闹起了别扭。但计划还是要执行的。
当时先办的是聂元庆的探亲,到了十一月份,聂熙文的父亲聂元庆来多伦多探亲。儿子德华搬到楼下的起居室里住,聂元庆住进原来孙子的那间次卧。
刚开始的两三个星期,聂元庆十分兴奋,到处旅游,尼亚加拉大瀑布、蒙特利尔、魁北克城、千岛湖、渥太华一一去看了个遍。看完,聂老爷子想:论人文,比不上英法德意;论自然风光比不上北欧;论风俗,比不上日本东南亚;论经济比不上美国老大哥。当然最重要的是,论生活的舒适度,比不上咱们家门口石家庄。聂元庆长期生活在中国的都市,那里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夜夜笙歌。聂元庆下了公寓楼就有吃有喝有玩,生活十分方便。呼朋唤友只是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就会凑一桌酒摊或牌局。那里像士嘉堡,出门散步连个鬼影也没有,整个街道静的可怕,偶尔见一两个散步的,想打招呼,近前一看,比自己老许多不说,还不会说中文。不是白人就是南亚人或黑人。廖风和聂熙文也领着聂元庆去中国大陆人聚集的教会,但聂教授哪受得了那个,他可是教了一辈子的唯物主义。他坐在教堂里,听着一众信徒的虔诚地崇拜唱圣歌,他的罪恶感比那些祷告的基督徒们还深重。再说老爷子单身惯了,在国内优渥的生活过的挺自在。到了廖凤家里,蜗居在楼下的小隔间,看着冷战期的女儿女婿别扭。唯一的乐趣是和孙子德华唠唠嗑。但打小,德华就和爷爷十分疏远,所以德华也不爱搭理这个啰嗦的老头。
过了圣诞节,刚来一个多月的聂元庆就和女儿闹着要回国,聂熙文拗不过老头子,就把原来半年的往返机票花钱改成了一月初。
聂老爷子走后,德华搬回楼上,楼下的起居室空了起来。刚买了房子,老婆又在上学,家里一屁股的债让廖风觉得经济上有些压力,于是他请人把这间起居室隔了墙,装了门成了一间卧室,出租给一个留学生。
聂熙文毕业后很快找到一家中国人的会计事务所帮小公司或个人出月表年表工资报税等等。工资很低,但也比没有强。廖风像往常一样在银行做IT,工作不多,但压力不小,那时银行系统一窝蜂地由Cobol改Java,于是廖风跟着学,很快上手。中国来的而移民越来越多,工作的竞争使得IT培训学校如雨后春笋,廖风被朋友请去当老师。除了白天在公司里写代码或摸鱼,廖风下班也不回家,而是到处去讲Java。他的小金库里很快就有了小几万加元。夫妻二人的月薪都放在他们的联合账户里,一个做IT, 一个做会计,家庭收支清清楚楚倒也没有太多的争吵。德华在学校渐渐熟悉起来,AY Jackson高中里,半路移民过来的孩子也多,自成一个圈子。
聂熙文和廖风已经没有了床第之亲。关于美国那边的女人,廖风不说,聂熙文也不问。聂熙文一心都扑在儿子身上,对于夫妻感情已经不抱期望。廖风几乎每天下班都跑到IT培训学校教课,除了教课喂小金库,也享受着新来移民的艳羡目光,交了不少的朋友,当然也有异性。大家都说搞IT的恐龙成群,廖风心想,这么说那是他们没有在IT干过,IT姑娘多是即聪明又漂亮好嘛。
家里的三人各自忙各自的,倒也相安无事。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直到这年秋天廖风的父母来多伦多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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