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日方长(十)

Alex Ning发布

老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周五,是预约进行CT扫描的日子。老梁起的很早,学了一个小时的法语后,七点半开车去士嘉堡慈恩医院。约的八点,老梁七点五十分到了医院。医院的停车场收费不菲,老梁把车停医院对面的高尔夫球场的边上的路边,这里免费停车、好在里医院大门不远,步行五六分钟就可以去医院。

昨天下了雪,路上有些湿滑,但天气却不冷。老梁走进医院,找到注册的地方,没有前台,只有三五台机器,像是机场里那种自动办理登记的机器(Kiosk)。好久没来过医院了,老梁感叹时代的日新月异。有个护士模样的白人女子,在几个机器中间走来走去帮助那些不知道如何操作的人。

一贯自信又自以为年轻的老梁当然不需要任何帮助。他按照机器上的提示,输入健康卡的号码里的数字部分,然后一一回答机器提出的各种问题,比如药物过敏历史了,有没有什么症状了,等等。其中一项是紧急联络人的名字。老梁填了芝诺的电话和名字。填完,边上护士知道了老梁去做CT 扫描,就给老梁指了方向,说沿着蓝线,第一个路口转右,一直走到底。老梁按照指示,找到了做CT扫描的部门。这里有前台窗口,一个巧克力色年轻女子见到老梁过来,用英文问是不是“宽仇里昂(权周梁)“,老梁习惯了这个用英文发音说出的奇怪中文,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原来,那边注册完,这里就可以看到病人的所有情况。巧克力问老梁是不是四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只喝水。老梁说东西没吃,但喝了咖啡。巧克力似乎有些吃惊,问没人给你说CT扫描前四个小时之内要不吃不喝吗?老梁一脸懵,说没有呀。也许那天电话预约时被告知了,但自己太紧张没听清楚?老梁使劲想了想,觉得那天给自己预约的海伦什么都没说。既没说吃,也没说喝的事情。老梁心里紧张起来,一方面怕今天检查不了,拖延了手术。二是怕检查出的结果不准。老梁又一次对巧克力说,真的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呀。巧克力只是微笑,并没有回应老梁的抱怨。登记完,也没见巧克力去哪里问可不可以,她叫老梁到扫描室外边等。

扫描室外有六把椅子,坐了五个人。老梁坐到那个空的位置,和别人也不搭腔,低头拿出手机给芝诺发消息。他问芝诺是不是介意自己把她填写为紧急联络人。芝诺很快回了消息说当然没有问题。

扫描的女亚裔护士出来,拿出一个超大的容器,里面足足又三四升透明的液体。老梁还以为是什么灌肠的药物,但喝了一口,才发现是水。前面等待的人慢慢被叫到,进入CT检查室内,然后就会又有新的人又加入等待的行列。十分钟后,来了一对三四十岁的男女,亚洲面孔。男的看起来病病殃殃,应该是病人,女的显得要稍微年轻一些。两人坐下,很小声地交谈着什么,隐隐约约听起来像是粤语。两人说话间,那男突然朝老梁的方向撇了一眼,老梁看到他眼神里满是落寞和悲哀。他来的晚,却被叫到室里比老梁早。他进去以后,那个女的低头落泪,一边用手擦拭眼泪,一边把身子别过去,面对着墙,大概是怕老梁看到。老梁心里一阵心酸。心想来这里扫描的大概都是癌症病人,和自己一样要确定是不是癌症转移了,或是转移到哪个器官了,说是看癌细胞的大小变化。

老梁把容器里的水一股脑都灌进肚子。不一会,尿意袭来,老梁去了厕所。等老梁出来,那对男女已经离开。这时来了一个担架车,上边躺着一个干枯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的管子。老人光着两条腿,薄薄的被单只覆盖到大腿处。老梁坐着,眼睛正好和担架车平行,不经意间他看到老人没有穿内裤。稀稀落落的阴毛很细,颜色不是白,而是有点金属质的银色。看着扁平的身躯,老梁以为这是个年老的男人。他这无意的一瞥,看见了阴毛中间,是内陷的女性生殖器。老梁赶紧把眼光移走。老梁向来把那隐私之处称为生命之花蕊,从没有幻想过它衰老的时候会这么惊人的丑陋。老梁想,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美丽,那一丝一毫的斯文和体面也遗失殆尽。

终于轮到了老梁,老梁进到检查室。房间很大,中间是个电影里看到的那种CT扫描的设备,半圆弧状的笨重的机器,套在一张单身床上。老梁脱了外衣,亚裔女护士先给他打了一针。老梁赶紧报告说,自己一个小时前喝了咖啡。护士说没关系,她告诉老梁,一会扫描的时候,可能会有小便的感觉,咖啡利尿,怕一些老人失禁,所以检查前提示最好不要喝咖啡。老梁这才放了心。老梁脱了外衣,只穿着内衣裤,躺在扫描的床上。护士掌控着机器,那个白色的闭环套前后移动,照了老梁几个来回。机器有语音提示,提醒老梁吸气、憋气、呼气。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老梁问护士是不是把结果寄给老梁的医生,她说是的。出了医院,老梁就后悔没有问护士有没有看到什么,但转念一想,即使问了,那个护士也不会说什么,即使说了什么,难道就会改变肿瘤的大小么?如果是坏消息,说在肝脏处发现可疑物,岂不是让自己更加心慌意乱。这样一想,心里反而庆幸自己没有问。管他呢,挨过一天算一天,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出了医院老梁就给梁太打了电话,又给芝诺发了消息。

每个周五的晚上是舞蹈队训练的日子。老梁照旧去参加了训练。训练间隙,大家很关心老梁的病情,老梁故作轻松地对大家说自己肠子长了息肉,需要做个小手术。舞蹈队的队友有亲人做过类似的切除手术,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但大家都没提癌症的事情,毕竟这个词意味着不治之症和死亡。练到八点,老梁提前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他要去北边参加一个艾伦他们的雪地冬营。回到家,老梁收拾背包行囊一直到午夜时分。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天还没有彻底亮,橘黄色朝霞映着天上飘着的几朵云,小区里显得格外谧静。老梁把行李撂倒车上,开车先去接一个队友敏娣和她的“儿子”,然后再去城郊的一处公共停车场(Carpool Parking)接艾伦。老梁按地址把车开到了敏娣告知的位置,位于央街夹芬治的一座公寓。大楼停车场设有护栏,必须刷门禁卡才能到公寓门口,老梁进不去,只有把车停在院墙外。他下了车,正要给敏娣发微信消息,就远远看到一个女子背着大背包往他这边走。那女子一手拉着雪橇,一手拉着一条拉布拉多犬。老梁家里自己也有条哈士奇,并经常坐老梁的大林肯,所以听敏娣在微信群里提到她要带上她的狗一起搭车,也不在十分在意。

老梁想这肯定是敏娣和她的“儿子”无疑了。敏娣四十多岁的样子,剪着一头短发,个子中等偏高,身材结实匀称,脚步坚定有力,肉乎乎的脸很生动,似乎随时准备表露各种情绪。老梁赶紧迎上去,接了敏娣手里的雪橇,又要帮她卸了背上的背包。敏娣把雪橇递给老梁,但摆摆手,没让老梁去接她的背包,然后示意老梁打开后备箱。敏娣背向后备箱,微微下蹲,把背包底部先放在后备箱的横杠上,然后非常麻利地从背包带先后退出两只胳膊。她伸出一只手,笑着对老梁介绍自己说:“敏娣,谢谢喇!”敏娣 绵细的声音和她的飒爽的长相有些对不上。

老梁:“他们都叫我老大,你叫我老梁就行。”

敏娣扯过她的“儿子“对老梁介绍:“这是两刀,托尼。托尼,和这位爷握个手!”。(Tonnie, 加拿大两加元硬币的昵称)

拉布拉多犬托尼,披着浅褐色短毛,它抬眼看着老梁,摇着尾巴,把一只前爪伸过来。老梁弯下腰,一手摸着它的头,一手轻轻握了一下它伸过来的爪子。抬头笑着对敏娣夸奖道“真乖,真漂亮。”托尼跳上后备箱,敏娣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顺利接到敏娣。然后两人驱车去接艾伦。艾伦住在城边,她把车开到公共停车场停在那里,然后也搭老梁的大林肯去营地。从敏娣家到那个停车场,大约半个小时。今天是周六,道路顺畅。两人开始了聊天模式。老梁听敏娣说着一口带京味的普通话,又称自己“这位爷”,就以为她是北京人。敏娣笑了,先用粤语说:“我唔係喔。” 然后伍用英语解释说,自己在香港出生,初中时父母到东莞开工厂,全家就搬到大陆。大学在北京上的,然后就一直做北漂,直到五年前移民加拿大。

一听敏娣来自香港,和芝诺一样,于是就对她多了一分亲近。于是两人就攀谈起来。第一次见面,当然不好说家长里短,两人说的都是户外的事情。敏娣说,她去年十月回国,自驾去了秦岭。老梁问,你们几个人。敏娣说就我一个呀。那时正调换工作,有将近一个月的空闲,就租了一辆车一个人瞎逛。老梁问:“托尼呢?”  

敏娣露出惊讶之色,说你怎么会认识托尼?

老梁笑了:“不是你刚介绍刚认识的吗?“ 但心里想,除了这个拉布拉多犬,应该还有一个敏娣非常熟悉的男人也叫托尼。

敏娣的表情松懈下来说“你说我儿子呀,我把它留在姐姐家里了。带着它回国太麻烦。”

老梁开始有点喜欢敏娣了,不知怎么他觉得敏娣和芝诺很有点相似的地方,特立独行又果敢潇洒。

老梁只玩过两三次冬营,算是新手。敏娣更新手,她是第一次参加雪地露营。老梁问她是不是带了冰爪,敏娣说当然带了。冰爪是雪地露营的低配,也是起码要有的装备之一。比冰爪高一级的还要配备雪鞋。雪鞋英文名字是Snowshoes,是套在雪地靴(Snow boots)上的一种装置。冰爪防滑,在冰冻的湖面上行走是必须的。雪鞋则防陷,雪厚的时候有半米多深。因为雪鞋下面是块比鞋底面积大四五倍的板子,大大减小了压强,故而可以防止陷入到雪堆里。雪鞋挺贵,一双好几百刀,新手一般不会买。老梁和敏娣都是新手,都没有雪鞋。好在团队里的其他六人都有,他们可以走在前面,把雪先压实了,这两个新手再上路。当然雪地露营还要有雪橇。把背包放在雪橇上拉,可以省去很多的力气。这个敏娣有,是刚在网上淘的二手,但老梁没有,他借了队长的一个小雪橇。

老梁猛然想,自己好像忘记带了冰爪。此时已经上了400号高速公路。老梁费了些时间从高速上下来,把停车到路边,看看车里有没有冰爪。打开车厢一看,三只冰爪好端端的在那里放着。老梁心想,这些天自己魂不守舍,记忆力减退了许多。

去年最后三天,老梁穿着刚从国内买的冰爪参加冬营,结果崭新的一对冰爪有一只的铁链竟然断掉了,而且断的很彻底。好在老梁的一位朋友送给了老梁另一双,但其中有一只也是铁链断了一小节。昨晚老梁把那一小节接上。怕出问题,老梁干脆把三支冰爪都带了过来。

两人开车到了约好的公共停车场,艾伦已经在那里等着。老梁去年十月和一帮人一起去奇拉里徒步,艾伦也是队友之一。那是老梁第一次认识艾伦。过后,再也没有见过。艾伦还是纤细柔弱的样子,但步伐和眼神里透着一种坚毅平和,还透着些许的冷意。冷意和平和在一起就是冷静,这对于喜欢探险的人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品性。艾伦把她的东西搬到车上,坐到了第二排。敏娣见状,开门下车,然后也做到了第二排。她不客气地对老梁说,你自己坐前排吧,我和艾伦姐姐好说话。艾伦笑着也不说话,算是默许敏娣的友好之举。其实敏娣是第一次见艾伦。

别说,这性格各异的一男两女一路上就话题不断。往北开,快到巴里的时候,天边黑漆漆的乌云慢慢压了过来。 开始是风裹着小雪在车窗外啸叫。风刮过一阵,渐渐风势小了下来。此时厚厚的云层已经到达头顶,乌压压地盖住了整个天空,天顿时黑了下来,雪越下越大,不久铺天盖地茫茫一片,路上的车流也开始慢了下来。三个小时后,三人终于到达了集合地点,一个冬季停运的渡口。另两辆车载着其余的五个队友也很快到了。这时天竟然开始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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