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日方长(十二 完结篇)

Alex Ning发布

老梁玩过四次冬营,这是他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是疫情刚开始的那年,露营地就在停车场边上,走路五六分钟,根本没有背包徒步,更别说雪橇热帐了。

第二次是前年年底,那年雪很大,天气却不冷。露营地离停车的地点也就一两公里。那次没有热帐,有很少的雪橇。雪厚但软绵,要把地上的雪踩实了,才能在上边搭帐篷。那夜,大家围着雪地里的篝火喝酒扯淡。老梁记得也是一个说粤语的队友,特别能喝。不过和这次不一样,那家伙是个雄性,酒量比敏娣大多了。一瓶半的伏特加竟然没让他喝倒,喝高了就唱起了《沧海一声笑》,而且还是黄沾改变的黄色版本。虽然老梁听不懂,但从那老广暧昧的眼神里,他知道歌词一定非常咸湿。

第三次是两个月前,去年最后的三天。老天只给了零星的一点雪花。天气虽然寒冷,但没有冬天那种白雪茫茫的人生迷失感。全程都在肃杀的山林里走呀走呀,似乎永远走不完那黑乎乎的坚硬的路途。

这次不同,第一天在冰冻的湖面上,一伙人和狗,拉着雪橇浩浩荡荡地行了六公里。宽阔的湖面湛蓝的天空和呼啸的北风让老梁感受到了加拿大真正的魅力所在。第二天周一,天气更加寒冷。一大早,大雪就开始飞舞起来。这次要在这个营地里待两个晚上,所以这天没有徒步。大家在营地周围散步、冰钓、烤火、聊天、射击、放风筝等等。活动繁多,老梁都一一尝试,竟然把昨天陈医生的那通不祥的电话暂时忘记了。

周一傍晚老梁结束了冬营。回到现实生活的老梁,继续着忐忑不安的状态,他给梁太和芝诺各发了回来的消息后,开始做这次露营的短视频。老梁做完视频,再把它发到社交媒体上,此时已经块十点了。老梁困得不行,很快就睡着了。

周二早上,老梁第一次醒来,没有开灯,他伸手去把闹钟上的按键按了一下,就着闹钟本身的灯光看,才两点三十二分。 老梁觉得睡的已经很充足了,但毕竟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于是就想继续睡觉,但又惦记着自己的短视频,就干脆开了台灯,坐起来,把手机打开。 昨晚上发的这个露营的视频, 配了战歌《Victory》,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观看超过了三千,获得了不少的赞和评论。老梁 顺便看了看芝诺的在线状态,她昨晚最后在线是十点三十七分,应该也睡的不错。到了三点十分,老梁关了手机,拉灭灯,躺下。 心里想着芝诺,但那种失落和揪心已经减轻许多,似乎自己准备好了要把这段感情翻篇,和她做个好兄妹。 本以为会睡不着,但很快就睡着了。

晚上陈医生约老梁到六点半去他的诊所讨论CT检查报告。老梁心里有些慌张,如果报告不好,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事实。老梁有一点点想请芝诺和自己一起去的念头,但想到可能还是会遭到她的拒绝,就没有开口。梁太要和他一起去,老梁婉言拒绝了。

看完医生七点多。到了八点半,老梁给梁太和芝诺各打了一个电话。

老梁通报了检查结果,他说喜忧各半,还问对方先想知道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梁太要先想听坏消息,但芝诺却说先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陈医生说CT扫描没有发现肝和肺有任何癌细胞的踪迹,虽然有一额肾上腺瘤,但很小不必理会。老梁转述医生的话说这肯定不是第四期,不是大肠癌晚期。

坏消息是病理报告出来了,陈医生说确定是癌症了,4.5厘米大小。要下周二做手术切除三分之一的大肠,也就是半米长。还不能确定是前三期的那一期。手术期间,要从腹腔内取出二三十个淋巴,送去活检, 如果发现癌细胞侵蚀到了淋巴,算是三期,手术后要进一步的化疗。如果没有发现,就根据癌细胞再大肠壁的深浅决定是第一期还是第二期。第一期,不需要化疗,第二期也需要预防性的化疗。

梁太听到老梁的叙述后,对老梁说,没事的,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是第三期。但老梁听出了梁太的忧心忡忡。

芝诺听完,开心地说,太好了。别担心手术,她的姨姥做了这个手术,已经十几年了,现在八十多岁,还好好地住在温哥华呢。然后又说,最近自己母亲病了。老梁还以为是Covid。芝诺说是感冒,要命的是大人小孩轮流来一遍。老梁勉强笑着说:你负担够重了,三个小孩,两个老人。芝诺说,在加上你,三个老人。老梁听她口出此言,心里又悲又喜。喜的是她把自己当家人看待,悲的是她把自己也当成了负担。但喜还是大于悲很多。老梁爽朗地笑道:我很强壮的,可以和你一起负担这些。

说七说八,不知怎么老梁就问芝诺是不是可以在自己住院的时候来看老梁。芝诺肯定地说说不行。老梁问为什么,芝诺说,说下周她要去旅行。老梁猜想十有八九她要和Robin一起去。老梁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多嘴问是不是和她,芝诺犹豫了一下,说是的,又说周日走,去纽约,可能要等到老梁出院才能回来。虽然有了心里准备,但老梁还是像被钝器在脑门上被猛然一击:自己病入膏肓,生死未卜,她却要和新欢度假。老梁这次没有像以往一样忍住心里的愤怒,他说:“你们俩是我的克星。每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不仅你不在,还要专门干那些刺激我的事。”

芝诺在听筒那边听着,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老梁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去年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去挑战勃朗峰徒步,每天都是背着重装,上千米的爬升,只期望每天能和你说说话,你却失联数日,害得我整日失眠。几天下来,瘦的脱了人形。那次你也是和Robin去美国自驾。是吗?”

芝诺说:“对不起。” 声音小的老梁几乎听不见。

老梁接着说:“第二次是去年十月,我要去芝加哥跑马拉松。去之前,我恳求你支持一下我,我们每天通个话。你答应的好好的,但到头来,你和她又去了美国自驾,连续几天不接我的电话,害得我几夜不能入睡,差点死在马拉松的路上。”

芝诺似乎有话要说,刚开口,老梁就愤怒地径自挂了电话。老梁心情落入谷底。那天晚上老梁喝了很多酒,九点就躺在床上试图睡觉。但芝诺和Robin在车上手牵手的画面,一直萦绕在老梁的脑海里。虽然喝的一塌糊涂,但老梁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第二天,老梁六点起了床,学了一个小时的法语,他看芝诺还是没有上线。于是就把学习法语的截图给她,然后开车去健身房。刚到健身房,他就看到芝诺来了短信:“早上好,我回来后,会去看你,别担心。”

老梁心里稍微一点点得到了安慰,但他没有马上回复。过了一个多小时,老梁实在忍不住回芝诺说:“你旅行回来后,不要来看我。手术后,我一定憔悴不堪又老又丑。也许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见了。我们在线上聊聊天,经常通个电话就行了。“芝诺没有回他话。

到了星期六,恰逢元宵节。 早上两点多老梁就醒了。他用中文发了短信给芝诺:“今天是元宵節,節日快樂,親愛的細妹!“然后自我解嘲地用英文说:“呵呵,只是找个理由给你打个招呼,非常想你(haha, just find a reason to say hi to you. Miss you so much!)“芝诺一般八点才起床,但今天六点刚过,她就回了老梁的话说:“Good morning!“

每逢周六,老梁的华人跑团都要去户外群跑。自从老梁当上了群主,这个跑团的户外群跑活动坚持的很好。春夏秋冬,只要天气没有恶虐到不能出门的地步,这群跑步爱好者都会风雨无阻地出门跑步。

这天天气晴,但温度却低,零下12°,体感温度零下20°。这在多伦多算是比较冷,但还不是最冷。老梁七点十五开车出了门,有点晚,他心里有些着急,到停车场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今天参加群跑的,加上老梁才五个人。大家觉得冷,一致同意跑五六公里。

边跑大家边聊天,跑友知道了老梁要去医院做肠切除手术。于是一个跑友给老梁讲了十年前他的足球队友,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牙医,查出肠癌,三个月后就去世了,当时让他吃了一惊。另一个跑友也凑过来,给老梁说的聂卫平肠癌的故事,并要把有关的视频发给老梁。他说棋圣是肠癌第四期,已经活了十多年。他是四期,现在的存活率也才大约10%。十多年前更是像是判了死刑。医生建议不做手术,化疗算了。但聂卫平却坚持做大肠切除手术,他算是运气不错,你看现在还活着。老梁只是笑着听着,但没有任何评论和附和。

奇怪的是老梁今天跑步没有觉得冷,也没有觉得累。跑完步他去健身房桑拿,竟然没有出汗,这让老梁心里十分不爽,心里飙出一千个草泥马。回到自己的房屋,梁太因为什么事情也在那里。按惯例,老梁每周六跑完步会洗积攒了一周的脏衣服,他把洗衣筐里的衣服塞入洗衣机,然后就简单做了饭。吃饭时,老梁哭了,怕梁太看见,他憋着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到了腮边,他佯装抬手摸头,顺便把眼泪插一下。其实梁太已经看见了,但她没有言语,静静地离开了饭厅。

老梁做了今天跑步的视频,特意配上了“送你一朵小红花”。这是一部同名电影的插曲,电影讲述了罹患癌症的男孩韦一航与女孩马小远两个家庭的抗癌故事,思考和直面了每一个普通人都会面临的人生命题。歌的词曲作者和演唱者叫赵英俊,在电影没有上映前,年仅43岁的他就得了癌症去世了。

老梁想,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我配这首歌的含义。我是要自己给自己颁发一朵小红花。他继而把视频在Whatsapp上发给了芝诺。幻想芝诺也会给自己颁发一朵小红花,因为歌里唱道:奖励你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我啊。歌里还唱道:那些真实的幻影啊,是我对你的牵挂。

老梁发现的这条短信的后边只有一条勾。他知道,一条灰色的对勾表明,短息没有到达对方的手机。原因唯有两个,一是对方关了手机,二是对方没有信号。老梁怀疑芝诺已经去了美国,于是就问她:“你在美国?(Are you in US now?)“

没有回信,还是一条勾。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一条勾变成了两条,而且灰色变蓝了。老梁知道芝诺接到了短信并读了,于是他又问:“你妈妈的病好了吗?(Your mom feels better ?)“

芝诺终于回了老梁的第一条信息:“是的,在美国(Yes in us now.)”

稍等片刻,她又回了老梁的第一条短信:“我母亲挺好。( My mom is good)”

她问老梁:“你怎么样?(How are you doing?)“

老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说你周日走,怎么早走了一天(You leave one day earlier)“

然后他才说:“我感觉不好!(I didn’t feel well)“

芝诺说: ”对不起( I am sorry)“

老梁说: “我以为我翻篇了,但我没有!( I thought I turned the page but it is not true)”

芝诺说:“不用担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哥哥( Don’t worry you are my best friends and brother)”

然后又说:“无论你说什么,手术后我一定去看你((No matter what you say I will see you after your surgery)”

老梁默默地在手机上删除了Whatsapp, 然后开车出了门。他再也没有回来,这次他彻底没有机会翻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在了401高速公路的一起交通事故中写下了句号。

老梁在医院留的紧急联系电话是芝诺的号码。医院打来电话给芝诺,那人以为芝诺就是梁太,就问她为什么你丈夫没有去化疗。芝诺这才知道老梁对她和梁太都撒了谎。陈医生根本没有安排什么手术,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生死未卜的化疗。老梁的CT检查结果非常糟糕,癌细胞不仅转移到了肝上,在肺部也发现了阴影,肠切除手术此时已经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天,梁太收到了一封老梁的信。信很简单:“对不起,老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留了遗嘱在董律师那里,他会帮你处理一切。” 这是老梁有生以来第一次称呼梁太“老婆”。

而芝诺则收到了老梁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封手写的信。

信是用繁体中文写的:

芝諾,

我們剛認識時,你說我的中國字寫的好看,期望有一天可以看到我手寫給你的情書,現在就寫給你。這是一封情書,也算是一封訣別信。

提起筆就想起了“剪刀”,如果可以用什麽東西來作爲我們感情的象徵,我想“剪刀”再貼切不過了。開始你用這個東西來“要挾”我不要“渣”,我“從”了你。那時不是因爲我愛上了你,而是因爲我想穩定下來,找個人好好相處。後來才覺得這也是一種PUA,當然你是無意的,我也樂於接受這樣的情感控制。但你的“剪刀”越來越多地夾雜在我們的談話中,我們都慢慢開始陷入一種纏綿而又深情關係中,我以爲這就是中年人應有的愛情。後來知道,這並不是你想要的。你還記得嗎,我們起初的約定是做一對安全的性伴侶,不影響各自的家庭。我們做到了,互相信任,給各自一定的空間。但那天你幫我理完髮,我不想離開,你決意要把我轟走。我想吻你,你左右躲閃。在我的逼迫下,你才萬分不樂意的接受了我吻,那是我們最后的一吻。我知道,你對我真的沒有感覺了。甚至連你的失眠和痛苦,都絲毫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你幫我打開門,我留戀地回頭看你冰冷陌生的表情,突然想到了“剪刀”。芝諾,你還是三年前的你,但那把“剪刀”已經不是同一把“剪刀”了。以前那一把,是你警告我不要到處留情,是宣示我是你的私人所屬,是來維繫我們的排他關係的。而現在這一把,你要用來把我們曾經的深厚情感一“剪”兩斷,各不相干。

上次在微信上給你留言,留了八百多字,算是我第一次你寫信給你。那是去年的八月十四號,是我們交往的第1017天。當時你在古巴,和Robin在一起,那時我並不知情,更不知道Robin竟然会是个女的。你説我的這封電子的信你沒有收到,後來你和Robin私奔去美國,我又發給你,被她發現,她刪除了信而且和你大鬧一場,你又没有看到。直到第三次,當你們關係緩和下來,我再一次發給你,你才最終看到了信。似乎,你沒有什麽的感覺。還調侃的問我,只算了1017天,算了沒有算多少小時。你説你天生就喜歡女人,我的出現是你人生的意外,你爲我犧牲了你的天性,我不信。

寫這封信時我細細體會,才覺得,你潛意識裏在埋怨我。怨我沒有愛你愛的那麽細節、那麽深入。其實在性愛上你已經提了很多次,説我對你的身體失去了興趣。我以爲你要的只是性。其實你要的是感情。你對感情是“貪婪”的,我對感情是“汎濫”的,這是我們各自的弱點,如果從不同的角度看,這也是優點。我沒能給你深入細緻,於是你就找到了“瘋狂“的Robin。而我”汎濫“的感情,卻沒辦法收回。你聽説過”覆水難收“這個成語嗎?以前我以爲是指破鏡難以重圓,現在才體會到這個成語的背後是何等的悲劇。一個人把所有感情傾盆而出,不留絲毫,結果成了沒有歸宿的孤魂野鬼。這個人就是現在的我。

我們三年多的糾纏,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説起。那就依著你,先算一下我們相識的時間,我們相識在2020年10月30日,星期五,晚上八點十分。現在是2024年2月25日早上八點十分。我們一共相識了1203天11小時20分鈡,一共28,883.97小時,1732520分鐘。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是2023年12月1日,那天早上我們爭吵后,你哭著離開,我看了看錶,是凌晨四點五十分。如果哪天算我們分手的時間,我們一共在一起了1125天8小時40分鈡,一共27,008.67小時,1620520分鐘。芝諾,我們還要算秒嗎?你發現沒有,無論這麽算,每個分鐘的數字裏都有一個520,這就是命,我信了。

我之所以用分鐘,而不是用天,用小時來計算我們的關係,是因爲,這將近173萬多分鐘裏,我幾乎每分鐘都要想你一次。似乎我以前對你提到過爲什麽我抽烟上了癮,我説因爲抽烟時的一連貫動作重複上萬上十萬次,就成了習慣。手裏沒烟,就像是情緒沒有了着落。在这173萬分鐘的时间裏,我不斷地想你;即使沒有173萬次,也有100萬次,想你成了習慣,愛你成了癮。沒有你,我就丟了魂。

最近我們通話,我總是對你説,如果來日方長,我要把你看緊,再也不會把你弄丟。我會安分地留在多倫多,哪怕你不見我,但只要我想到我們共享同一個城市的月光,我就滿足了。我真後悔不該說那個該死的“如果”,而只説“來日方長”。似乎一語成讖,我的來日並不方長。我不想在這不方長的來日裏,遭受肉體和精神的凌辱,我決意先走一步。

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它们都在我的日记里。筆記本電腦的密碼是我們相識的分鐘數:1732520 。如果有來生,讓我們做兄妹吧!

祝好,下輩子見!

你的兄長梁權周

芝诺收到老梁遗物时,是个三月初的一个下雨天。芝诺和Robin正在吃晚饭。芝诺起身离开餐桌去了卧室,关了门。Robin并是不像老梁梦里那样的中年妇女,而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比芝诺年轻,更比芝诺多了几分妩媚。Robin立在卧室外的门口,她听见卧室里传出芝诺呜呜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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