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日方长（一）
老梁今年快六十了，半退休状态，在多伦多一所私立高中教书，一周也就几节课。这几年他刚刚开始迷上户外运动。
去年年底的最后三天，老梁应艾伦的邀请参加了她组织的一次阿冈昆徒步冬营。虽然最低温度低至零下十三度，但因为下雪极少，山林里一点雪海的影子都没有，大家都感到遗憾，说今年的冬天太暖和了，一点都不加拿大。
今年二月十二号，艾伦又联系老梁，说，二月家庭日长周末有另一个冬季露营，两晚三天。她和几个大侠一起去，还有热帐。又说组织者很希望老梁去，派她专程邀请老梁。老梁心里纳闷，几个大侠，这是谁呀，不直说，还要让艾伦传话。这段时间老梁身体出了问题，心情一塌糊涂，此时有人邀请去户外野营，还有人说喜欢和老梁一起玩，是这些日子以来，罕见的让他开心的事情。但老梁不能马上答应，因为老梁还在等医生的一个重要电话。于是就对艾伦说，我还不能确定，能不能明天下午再给你回信。艾伦说，好。艾伦似乎还是想进一步动员老梁去。就说，他们说要冰钓。艾伦知道老梁喜欢钓鱼。老梁说这也太美了，继而发了三个大笑的表情。发完，老梁就想，原来社交媒体上的那些表情都是假的，因为此时发出三个大笑表情的老梁心里的愁云密布，眼角还挂着昨天的泪花。
老梁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医生的电话，一个关乎自己生命的电话。
上个月二十六号，是个周五。因为自己半年取一次的控糖药吃完了，就想起了家庭医生老濮开的验血的单子，那是八九个月前开出来的。因为老梁血糖控制的不错，他自己又整天忙于各种的户外运动，想着没什么事，就一直没有去。这天早上恰好没事，老梁就鬼使神差地去了家附近的 Life Lab。验完，老梁没当回事，就把这事搁下了。过了一个周末，到了周三，也就是元月最后一天的下午，老梁没有去学校，在家里备课。三点刚过，电话铃响了。是濮医生诊所的接线员打来的，她说医生想和老梁聊几句。老梁心里咯噔一下，莫非验血报告出了问题。濮医生是个非常亲切的人，有时候老梁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一个哥们儿。
老濮接过接线生的电话就直呼老梁的大名：“梁权周，你是不是最近脸色很苍白呀？“
老梁很纳闷：“没有呀，红润着呢。“
接着，和以往一样，他装作不经意说：“不过就是最近一段玩的有些疯，去欧洲爬了一次勃朗峰，又接着跑了两个马拉松，瘦了不少。“
濮医生知道老梁这是试图隐性地凡尔赛，心想这炫耀的也有点太过明显了吧。要是以往，他会顺竿爬，啧啧地发出故作惊讶的赞叹，让自己的病人高兴高兴，这也是家庭医生的职责嘛。但这次他没有。
“老梁，今天接到验血报告，吓了我一跳，就赶紧给你打电话。“
然后他接着说：“怎么搞得，你的贫血这么严重。“然后解释道，男的正常血红素指标应该是120到160，老梁上次的是142，这次才有92。
濮医生：“要是女的吧，贫血还有解释。“
老梁笑了：“因为女的有例假，咱没有。“
濮医生没笑：‘你去做了肠胃镜检查了吗？“
老梁嗫嚅地说没有。去年的这个时候，濮医生就给老梁约了肠胃镜检查。但不久老梁的母亲去世，老梁回国一个多月办理母亲的丧事。从国内回来后，就把肠胃镜检查的事给忘了。濮医生听老梁这么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梁从电话筒里似乎听到或是嗅到了濮医生沉重的叹气声。他觉得事态不妙，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医生大约两个月前在越南跑步尿血的事情。
濮医生说：“尿血和这没关系，长跑的人偶尔尿血倒不是大问题。”
老梁：“另外，从去年年底开始，特别是从越南回来，跑步非常吃力。前一两公里，心脏都要跳出来似的。
濮医生说：“当然了，血红素这么少，贫血严重，血液供应不上，跑起来肯定喘不上气。“
他问了老梁的家族里有没有胃癌或是肠癌的历史。老梁更慌了，赶紧说外婆是胃癌去世的，65岁。濮医生严肃地说这次你一定要去做肠胃镜检查了。老梁问为什么？他说，贫血这么厉害，如果没有特别的外伤，一定是身体某个部位在出血。最有可能的是大肠。他问老梁的大便是否出血，老梁说没有啊。
然后濮医生告诉老梁说会马上尽快这两天就给老梁约一个肠胃镜检查。老梁听“马上“上边还加了”尽快“，还加了”这两天“，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加拿大约个检查哪里有这么快，等上一个月就不错了，还“这两天“。老梁心想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癌症，老梁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自己命不久矣。
挂了电话，老梁茫然不知所措。想起爬勃朗峰跑红酒马拉松的两个星期，想起芝加哥的马拉松，又想起一个月前回国的短短十天里去北京去郑州去海南去河内，自己一直劳累一直失眠。特别是在越南Sapa, 艰难地跑完十公里，回到酒店小便时，竟然染红了整个的便池。从越南回来以后，多年没有感冒过的老梁，连续两次重感冒。想到这些，老梁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干脆收拾好东西，出门开车去学校看看。路上忍不住给好友科里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和家庭医生的谈话内容。然后老梁说哥们儿，对不起，只是不想让老婆知道，但又想找人说，就只有找你了。科里说没关系。老梁没等科里安慰，说自己喜欢的生活刚刚开始，不想得癌症，还想看到自己的孩子结婚生子。说着说着就哭了。科里静静的听着，他是如何安慰老梁的，老梁一句没有听进去。那是星期三，老梁所在的舞蹈队为了赶排跑步协会的春晚，加了一次练舞。那晚老梁照旧去参加了排练，照旧和队友们嘻嘻哈哈，但这次的嘻嘻哈哈和以往的十分不同，这次的嘻嘻哈哈里带着用夸张来掩饰慌张的成分。
练完舞回到家，老梁把手机闹钟订在四点半。闹钟没响老梁就醒了。昨晚十一点半睡下，老梁算是睡了将近五个小时，自我觉得精神还算可以，昨天下午濮医生带来的风暴似乎平静下来。他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到了四点半，起床，整理行李。老梁今天早上七点飞机，他和老婆要去卡尔加里看老朋友辉子一家。说好，五点出发，女儿雅静送他们去机场。
老梁订的是廉价航空Flair的机票，一人来回260刀。但没有任何免费行李，包括Carry on的行李。所以和老婆说好都带个人小包。航空公司定义的个人小包是七公斤，43X15X23cm。老梁背了个双肩包，希望没有超重。洗完澡，换完衣服，老梁拿了内衣内裤，笔记本电脑、充电器、一双跑鞋，跑步长袖T恤、放风外套放在背包里。看了看卡尔加里的天气，明天竟然是11°，即使到了周六下雪，也只有零下2、3°。辉子前天留言说，他安排今天在城里耍，明天去班芙山里玩，后天来了再商量。老梁刚收拾完毕，四点四十七分，拉开窗帘，看到一辆车停车路边，是女儿雅静的车。隔着窗户打了招呼，很快下楼上车。
五点半左右三人就到了机场。安检比国际航班松散，很快就过了。虽然不到六点，机场内人挺多。路过Tims, 老梁想喝杯咖啡醒醒神。咖啡店人很多，排了两队，每一队都很长。老梁想让老婆和自己各排一队，谁快谁先买。老婆不明所以，非要和老梁站在一起。老梁只有叹口气，心说这个老婆咋就这么死心眼。于是老梁说：“你去找个地方坐下，我来排队。“
排到柜台，老梁心想廉价航空不提供免费食物，上边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于是就在Tims买了两份早餐带着。登机口是B39。登机时间是六点十分，时间尚早。老梁看到有人在登机口处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似乎不是登机。后来发现每个人的随身包或是行李上都有系着一个标签，小包是紫色的，大包是蓝色的。老梁明白了，这些人是在检查包的大小。紫色免费，蓝色的需要缴费。昨天在在线办理值机手续时，老梁看到10公斤的随身行李要付69刀还再加税。大行李23公斤的要付89刀加税。今天来看，廉价航空执行的是非常严格。老梁还注意到如果在线办理值机免费，在机场办理值机需要叫39刀。老梁叹口气：处处都是钱呀。
于是老梁和老婆开始整理行李。老婆本来拿了两个布提袋，她把它们整理成了一个。老梁则是把包里的东西安排平整。看看量行李的容器，老梁知道行李的厚度15cm是关键，只要厚度不超太多，挤一挤终究可以把行李塞进那个容器。两个行李都过了关，被贴了表示免费的紫色标签。该上飞机，老梁才发现和老婆并不坐在一起，她十四排靠窗，老梁九排中间座位。老梁心里暗自高兴，可以写自己的日记或是博客，而避开老婆的目光。
因为行李的限制，行李架倒是都有空间放东西，算是廉价航空的好处吧。老梁想，短途飞行，廉价航空是不错的选择。飞机挺新的，和一般的飞机没有区别，甚至比一般的飞机要干净清爽。
老梁在座位上安顿下来。看到靠窗的是个女士，像是肤色较白的印度女孩。靠走道的还没有人。于是老梁和女孩攀谈起来，才知道她不是印度人，而是伊朗人，在卡尔加里的一所大学读物理博士，这次来多伦多看她的男友。她的男朋友也是物理的博士。 老梁笑说，你们俩在一起很无聊吧，话题都是学术。她也笑了，说是呀，这就是他们的日常。说了一会儿，边座的人来了，不是一个人，是两个。女的胖胖的，画着浓妆，假睫毛又浓又黑，粉厚的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她男友倒是看起来顺眼的多。她问老梁可不可以和她男友换一下座位，老梁说可以，她说可以付老梁100刀。老梁几乎要笑出声，心说：嘿嘿，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假睫毛女人对过来的空姐说换座位，空姐说等起飞了再说。于是假睫毛女人的男友暂时离开，然后假睫毛女人加入了老梁和伊朗女孩的聊天。假睫毛女人说她的什么什么亲戚也是物理的博士，又说她的父母一个是教授，一个也搞教育等等。都是她的亲人有高学历。老梁想管它真假，只要她高兴就行。飞机慢慢滑行起飞，老梁困的很，竟然睡着了。等飞行稳定下来，老梁感觉有人拉他的袖子，是假睫毛女子。她男友站在她边上的走道上。老梁想：看来是新交的男友，连四个小时都不能分开，自己和老婆时时刻刻都不想在一起呢。老梁拿了包和外衣，和假睫毛女人的男友换座位。刚离开，假睫毛女人男友就跟了上来，真的递过一张百元大钞。老梁没有接。但后来老梁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接呢，接了岂不是让这两人满足一下虚荣心，自己还可以白得一百刀。
到了新的座位，是靠窗的。老梁要吃降糖药，问空乘要水。空乘说一瓶水，四块两毛三。老梁心想真他妈的贵。但又不得不买。吃了药，又吃了一个松糕，老梁打开电脑开始写日记。看到昨天的日记，老梁楞了一下，像做梦的一样：自己竟然是个潜在的癌症患者，也许命悬一线。老梁的心情沉重起来。他扭过头，打开遮阳的飞机小窗，看到飞机已经在云层的上边。那些棉絮般厚厚的白云翻滚变换着，像是自己的命运一样琢磨不定，老梁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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