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高三学生乔的日常(纪实)

Alex Ning发布

2021年4月14日,星期三,下午六点,乔的父亲把车停在自家的车道上。看到车道旁边小花园里的水仙葱葱郁郁,黄色的花朵在肥厚的叶子上端开了一大片。花园后面是邻居家的一颗三米多高的连翘,也金黄灿灿地开了一树。虽然大多数植物还刚刚萌芽,但这两片靓丽黄色在多伦多湛蓝的天空映衬下,强烈提示着春天的到来。进了家门,乔父亲在门厅里换拖鞋,对正在做饭的妻子说:“水仙花开的真漂亮,春天…”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楼上儿子乔大声不满地叫道:“Dad!”,妻子则指竖起放在嘴边嘘声让丈夫不要大声说话。乔父亲马上意识到儿子正在开会,五点到七点,是多伦多电影节青少年委员会的每周例会。

前年九月,11年级乔报名参加多伦多电影节(TIFF)的青少年委员会,经过几轮面试,没有被录取。去年九月,乔又一次报了名,这次他被录取了。委员会一共十二成员,他们每周要看报名参赛的关于青少年生活的电影,然后大家开会讨论,最后投票来确定是否入选电影节,最终要从20多部电影里选出6部电影参选。乔喜欢绘画和电影,乔的姐姐在她11年级时入选了委员会,那时是在电影院看电影,参加电影节的活动,诸如导演见面会之类。乔是受了她姐姐的影响。

乔父亲来到桌边摘下脸上的近视镜小声紧张的问妻子:

“儿子UBC的录取通知到了吗?”

UBC是加拿大温哥华的一所大学,在加拿大排名前三。温哥华是加拿大第三大城市,气候和环境都比多伦多好,离多伦多四千三百多公里,是北京到香港距离的两倍半,两个城市的飞行时间四个半小时。这样遥远的大都市,正是乔上大学的理想之地,他做好了准备想飞了,想脱离父母的老巢去独自精彩。物理是乔首先的专业,UBC的物理在加拿大排名第一。

妻子忧心忡忡的小声说:“还没有,怕是儿子的分数不够。”

乔父亲安慰妻子:“不会,儿子的成绩不错,再等等。”

乔的英文名字是Joe, 出生在加拿大的蒙特利尔,三岁就随着父母由这个法语城市迁移到了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多伦多。乔父亲老丁,大学毕业后做过十年的中学数学教师,三十多岁才到北京读研,然后受聘于当时北京最牛的一家教育软件公司做大龄码农,当起了北漂。凭着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多年教育一线工作的经验,老丁很快做到了公司的中高层。妻子由日本归来,也在北京谋到了收入不错的工作。当时老丁在北京有个要好的同学,两口正在办理加拿大的移民,于是老丁夫妻也知道了不少加拿大的情况。夫妻两合计北京户口根本不可能解决,又面临中年计划中要第一个孩子,孩子的教育问题摆上桌面。于是两口决定移民,2000年底带着妻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也就是乔的姐姐雅子移民到加拿大。没想到,找工作比登天还难,语言是一大障碍。老丁干脆回炉位于蒙特利尔的一所大学再读了一个研究生,拿着加拿大政府的学生补贴勉强度日。三年后,儿子出生,五年后老丁在多伦多找到工作,生活慢慢的步入了正轨。老丁一家是比较典型的移民加拿大的第一代中国人。儿子和女儿算是华人移二代,他们见证了父母一代刚移民时的落魄、辛苦和奋斗,也见证了移一代中国人勤恳工作带来的生活改变。

六点四十,乔下楼,老丁和妻子已经坐在餐桌边等待儿子一起就餐。乔一米七五,比父亲要高一点,瘦削的脸上还有些痤疮的痕迹。一年半的疫情是好是坏,使得乔不能按时理发,后来干脆就留了长发,黑亮顺滑的直发中间分开,散落在额头,让老丁想起他那一代的港星郭富城年轻时的样子。自从三月底女儿雅子去了英国伦敦做交换生以后,晚餐桌上只剩下老丁夫妇和儿子乔三人。

老丁笑着对儿子说:“今天的会提前结束了。”

儿子笑了笑没有作声。

老丁接着问:“你觉得你高三最大的压力是什么?”

乔想了想说:“嗯,是学期的变化。”

自从去年三月疫情封城以来,学校开开关关。最终在去年九月,安省教育部把原来一学年两学期改成了一学年四学期。每两个月一个学期,每个学期最多只上两门课。

乔”高三“第一学期选了世界史和哲学两门。一个星期后,因为不喜欢哲学老师,退了这门课。第二学期学了十二年级的物理和高等函数,这是乔最难也是最忙的一个学期。第三学期是法语和英语。第四学期,也就是这个学期,只选了一门微积分,这是高中最难的课程。

乔接着说:“上网课,作业好像多了很多。在家学习比较缺少动力。原来在学校跟着学就行了,现在需要自我控制,不然作业做不完。”

老丁问:”除了上课,你各用多少时间放在学习和其它事情上?“

儿子:”一半一半吧。“

顿了一下又说:”现在学习是首要,大约60%放在了课程上,只有40%的时间用在了其它事情上。“

老丁问什么其它事情。

儿子说:”80%的时间都用在了手机的社交软件上了,但看的多,上传的少。Tiktok(英文版抖音) 和IG吧。”

老丁知道儿子玩抖音(Tiktok)和Instagram。他的两个账号有很多粉丝,其中一个视频甚至上了十万加。女儿雅子嘲笑他说:“你的粉丝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啊。”

老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老丁问:“接到UBC的录取信了吗?”

儿子:“还没有。再让我查查电子邮件。”

儿子低头看手机,老丁则看了看妻子的脸色。妻子没有显示出反对或者不快的表情,老丁知道这个话题可以继续下去。妻子一贯比较保护两个孩子的自尊心,有时会埋怨丈夫的口无遮拦。

儿子查完手机,抬起头,用手把落到前额的头发往后撩了撩,嘟着嘴对夫妇说:”还没有。“

老丁说:”UBC今年接受录取的时间是四月底吧?“

乔耸耸肩表示无奈地说:“五月一日。”

老丁安慰说:”还有两周,没准儿下周就到了,耐心点。“这是说给儿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和妻子听的。

乔没有特别沮丧,淡淡地说:”希望如此。“

加拿大的教育制度和中、美、欧的都不大相同。中国有各种升学考试,小升初、中考、高考、考研、考公务员等等。从幼儿园一路考下来,到达教育结果顶点的算是精华。这是东亚典型的精英式教育。老丁夫妇六零后,因为老实好学,在校成绩不错,算是中国教育制度的受益者,但他们却也有抱怨,经常说的是,要是高考在多考几分就如何如何。美国虽然没有高考,但它也有大学入门的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 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和ACT(American College Test, 美国大学测试)。另外美国最顶尖的大学,尤其是八所常春藤大学(藤校),吸引了全世界学子的目光,入学竞争比中国的高考激烈的太多。中国家长鸡娃,美国家长则爬藤,性质类似。相比之下,加拿大的大学多,质量高,国内的学生少,国际学生也比英美少许多,所以竞争压力不大。加拿大的几乎所有大学都是公立大学,仅有的几所私立大学也是寂寂无闻。除了大学,还有社区学院,可以说,加拿大学生只要有上学的念头,都可以就读他想读的专业。加拿大的大学在世界上排名不错,多伦多大学虽然没有进入世界前十,但总是排在十五名左右,麦基尔大学和UBC也比北大、清华的排名高了许多。加拿大的学生轻轻松松就可以被这三所学校录取。不过华人更看重的是滑铁卢大学的计算机的Co-op专业,这个专业的学生,一个学期在学校上课,下一个学期在公司里实习。90%以上的学生毕业后都进了美国的那几家大型的科技公司,诸如谷歌、微软之类。华人家长大多技术移民,那些公司曾经是他们的乌托邦。当然稳定的高工资也是家长们考虑的首选。

加拿大的公立教育系统没有高考,更没有小升初和中招。各省的教育部管理基础教育,从学前班到高中。各省还有个高教部,管理大中专学校。多伦多所在的安大略省(以下称安省)一些好的私立中小学有考试和面试。这些年被东亚的家长们,特别是中国和韩国的家长炒的特别厉害,多伦多几个顶尖的私立学校的竞争激烈程度不亚于人大和北师大附中。加拿大中小学分十二个年级,六年级以下算是小学,七八年级是中学,九年级以上有四年的高中。高中是否毕业看的是四年所修的学分是否够,是否修满了必修课。安省公立中小学的六年级和九年级(高一)各有一个数学和英语的统考,然后根据这个统考的学校平均成绩,全省的中小学有个排名,排名靠前的往往是比较富裕的社区。排名越靠前,华人就越往那个地方搬,于是排名越是靠前的学区,华人就越多。比如在2600多所安省小学排名第一的Arbor Glen小学,就位于华人集中的社区,华人学生比例一半以上。而这所学校所对口的高中A.Y. Jackson高中质量也是一流,有些班级几乎全是华人学生,被笑称是清华 – “清一色的华人学校”.

没有高考,加拿大的大学如何招生?加拿大每个省都有自己的大学报名中心和社区学院报名中心。安省的叫安省大学报名中心(OUAC)和安省学院报名中心(OCAC)。每个省内的十二年级学生都会有一个账户,各个高中和高校(大学或学院)的招生部也会有一个账户。高中、高三生和大学分别在申请和录取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高中负责把学生最后两年的成绩和学生毕业的状态提交到报名中心的数据库,高三生在报名中心填报志愿,大学则把他的招生专业以及录取要求提到数据库。高校根据报名学生的十二年级的平均成绩、提交的自述或面试的结果录取学生。十一年级的成绩作为录取的参考。由于高校发录取信时,是四五月份,高中的课程还没有完成,于是高校根据已经完成的科目和没有完成科目的中考成绩来发录取信,英文叫Offer。但这个录取信只能是有条件录取(conditional offer). 有条件录取信上会说明,期末成绩必须在多少分以上,必须最后加拿大高中毕业的要求才能最终拿到正式的录取信。加拿大安省高中毕业的要求有三点,学分修够、十年级英语统考达标和完成30小时的义工)。

义工单位的推荐信也是一些高校比较看重的一项,所以加拿大高中的学生利用假期会作很多的义工。为了不影响十二年级的成绩,义工往往安排在九到是一年级的暑期完成。好的义工机会并不多,往往竞争也蛮激烈,特别是医院或是慈善机构。乔通过三轮面试终于得到在一家医院做义工的机会,做了将近两年,小时数过百。

转眼到了四月的最后一天,这天是周五。吃饭时,老丁看着餐台对面的儿子,突然觉得儿子今天显得非常英俊,皮肤很有光泽,眼睛也明亮了许多。十年级开始,乔脸上开始张痤疮,开始老丁夫妻觉得这是男孩子进入青春期的标志,也没有在意许多。谁知越长越多,脸色也衬得非常灰暗。老丁还是更喜欢小时候那个胖嘟嘟的乔,有些憨气的灵动。

隔着餐台,老丁用英文问乔:“你的大学申请状态有更新吗?”

乔平静的说:“UBC来电子邮件说,把我放到了候补名单(Waiting List)上了,要等五月二十日会有结果。麦基尔的艺术学院(Faculty of Art)给了我录取,但他们的科学学院(Faculty of Science)还在审查中”。

老丁:“耐心一些,等一等了”。

乔母亲听了似乎有话要说,看了看老丁,没有出口。老丁知道妻子心里担心什么。

多伦多大学,UBC(英属哥伦比亚大学),麦基尔大学是加拿大排名前三的大学。多伦多大学在乔所在的安大略省,可以用省内的大学报名系统报名。UBC和麦基尔是外省的大学,安省的考生必须到该校的网站上直接报名。大学按照自己的录取的标准给学生发录取信,往往一个考生可以拿到多个学校的录取信。大学给考生一个接受录取的最后期限,在录取期限内接受录取,就必须先叫押金。大学怕接受录取的学生没有达到他们的招生目标,会多发20%左右的录取信。如果最后期限已到,但招生人数不够,就在那些候补名单(Waiting List)上的学生。外省的大学的接受录取的最后期限往往比本省的早。今年,UBC和麦基尔的接受录取的最后期限都是五月一日,也就是明天,而多伦多大学等本省的高校的最后期限在六月底。乔也接到了本省多伦多大学、麦克马斯特大学、皇后大学的录取。特别是多伦多物理系和麦克马斯数学系的录取让老丁夫妇心动,激励鼓动儿子上这两所大学。但儿子似乎对家门口的大学无动于衷。

吃完饭,老丁和妻子出门遛狗,儿子在家负责洗碗。

路上,妻子说:“Waiting List, 怕是你没有希望了。”

老丁:“也不一定。”

接着又说:“我今天早上听新闻上说,今年虽然各个学校因为疫情改上网课,但加拿大国内的高考的大学的人说却增加了两成。据说是因为经济不好,工作机会少,不少人回到学校重新读书了。”

乔妈妈并不关心这些,她担心儿子是不是可以上心仪的学校。

乔妈妈:“Timothy拿到了多伦多大学分校计算机专业的录取,还给了一万二加元的奖学金。但他觉得学校不好,还在犹豫。”

Timothy是乔妈妈好朋友的儿子,在一所私立高中上学。

老丁有些不悦,觉得妻子在攀比。

其实三年前,女儿雅子高中最后一年时,老丁的一个要好同事的儿子也在同一届。当时老丁比妻子现在还焦虑,几乎每天都打听女儿的成绩和录取情况,怕在同事面前丢了面子。现在,老丁身边没有了可比的对象,心态倒是自若起来了。家长的压力往往不是来自自己孩子的坏成绩,而是来自他人孩子的好成绩。

说起攀比心,老丁和儿子曾经细谈过一次。老丁问乔,你们同学之间有没有竞争?

乔说:“这里和中国比,竞争少多了。”

老丁:“你没有在中国生活过。”

乔: ”我听到你说过,好像竞争很激烈, 但在这儿,我咋说呢…,在中国学校会公布成绩,但加拿大不会,这是学生的隐私,未成年时只有家长和学生本人知道,十八岁以后只有学生自己决定可以给谁看。“

乔又说: “我认为中国政府更看重教育,加拿大政府的教育基金太少。”

老丁心里笑了,心想:”我在中国当老师时,大家都在抱怨中国政府在教育上的投入,在世界上是比例最少的国家之一,但中国父母在孩子教育上却是世界上最舍得投资的。总体的教育投入,家长+政府,中国才是世界第一,不应该只算在政府头上吧,不知这些年是否改变。“ 但老丁没有和儿子说太多,觉得这是他祖国值得骄傲的地方,虽然有些言过其实。

接着乔抱怨说:“竞争只存在那些国际留学生之间,特别是从中国来,他们把这个文化带到了这里。”.

老丁夫妇遛完狗回到家里,儿子乔已经洗好了碗上楼到他的房间了。明天就是麦基尔大学接受录取的最后一天,老丁觉得还有必要和儿子谈谈,就把他从楼上喊了下来。

老丁问乔:“麦基尔大学的最后期限是明天,UBC到五月二十日才会给你结果。你到底如何想的?”

乔:“爹地,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决定不去温哥华了,无论它最后是不是录取我。”老丁满脸疑惑,心里嘀咕:“怎么改变主意了?”

乔说:“听我的朋友们说,温哥华虽然温度高一点,但经常阴天下雨,我不喜欢。”

选择麦基尔?老丁没有说什么,心里倒是有些开心。儿子在蒙特利尔出生,算是魁省居民,学费比正常便宜。蒙特利尔离多伦多比较近,生活费比温哥华和多伦多便宜不少,再说学校的名气似乎比UBC还大些。但没想到,儿子接着说为什么选择麦基尔,他说:“蒙特利尔离多伦多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可以开车去那里。”乔刚刚拿到驾照不到,对驾驶汽车非常着谜。老丁心里笑了,觉得儿子考虑的全是学业以外的东西,和自己年轻时一个德行。

老丁想把儿子的思路往学业上拉,就说:“你喜欢的是物理和数学专业,但麦基尔给你的是艺术学院的录取,你怎么考虑的?”

乔说:“麦基尔的科学学院说正在申理他的申请,我写信问他们,学校说,如果拿到了科学学院的录取,可以把押金从艺术学院转到科学学院来。”

老丁觉得也是个办法, 就对儿子说:“先接受下来这个offer?是不是查查要交多少的押金?儿子很快查了查网站,说:”四百加元。“老丁觉得不多,就是以后改了主意,也损失不大,于是就鼓励儿子先接受这个录取。儿子说:”400还不贵,你真有钱啊“。老丁心想,和国内那些家长的花费比,这个钱确实小到了拿着放大镜也看不到。

聊完大学,老丁还想和儿子聊点其它东西。

老丁笑着问: “我记得第二学期,你修高等函数,有一次单元测验,你好像搞砸了。气的把自己的小桌子用手砸烂了,还伤了自己的拳头,那几天手上还包了绷带。姐姐妈妈很担心你,直说让你看心里医生。妈妈告诉我不要向你提这件事,我当时也就没提,今天我们可以说说了吧?”

乔没抬眼皮: “那是因为我们的家庭,你们来自中国,对我有太多去期待。”

他怕老丁下不了台,就又说: “Yeah. 像很多移民家庭,据我所知,我的亚洲的朋友们,像父母来自日本、韩国、中国和香港,他们有很多分数的压力. 因为他们的父母来自这些国家,父母年轻的时候,和你们一样, 也许收到了很多学业的压力。现在你们到了这里,虽然认为教育制度不同,但对学校的看法却没有改变。”

他给老丁举了个例子:“我在上8年级的时候, 我有一个朋友,一天他非常沮丧, 因为他考试拿了90分. 我问他为什么90分还不高兴, 他说90 分太差了。我认为好多朋友(东亚)不能客观地看待他们的分数。他们不是认为90分不够好,而是认为90分会让家长生气。”

老丁不语。

第二天,乔接受了麦基尔大学艺术学院的录取。但他还在等着麦基尔的科学学院的通知,也在等UBC的消息,没准他还会再改变一次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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