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Alex Ning发布

(故事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老梁昨夜几乎没睡,午夜刚过就起了床。今天他要送女儿去纽约的大学里报道。从多伦多到纽约八百多公里,谷歌地图上说要十个小时的车程。但老梁知道,一路上要过海关、吃早餐、吃午餐、上厕所等等,从踩油门上路,到放下手刹停车,起码要十二三个小时。于是,他决定凌晨一点出发,好赶在下午两点前后到大学里办理入学手续。

昨天下午,老梁和妻子女儿一起,已经把准备了一个星期的行李杂物放在了车上,这会儿只要把女儿叫醒上车,就可以出发了。梁太太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她去房间里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女儿 瑞 雅。 瑞 雅睡眼朦胧,一点也没有要出远门独立生活的那种兴奋和不安。这让老梁和梁太太非常迷惑。他们不知道,其实 瑞 雅心里的紧张一点也不比他们少,只是父母的焦虑反而让她感到了一丝的安心。父母时时的挂念和担心是对于儿女一种情绪上的安慰剂。“始终有人替自己着想”的安全感大约只有为人子女才会体验到。女儿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梁太太抱一个枕头和一床薄毯塞给女儿,又伸手帮女儿把座位往后移了移,靠椅也调成最大的角度,好让女儿可以躺着在睡一会儿。妻子关上车门,透过开着的车窗对老梁说,到了以后打个电话啊。老梁说,知道了,你放心吧。然后轻踩油门,把车倒出自家的车道。

路过加油站,老梁下车要了一个中杯Tim Hortons的咖啡,虽然味道淡的像水,但好在还是咖啡,起码可以精神上帮助自己提一下神,毕竟要开十来个小时。以前大杯咖啡一块九毛四,拿一个Toonie,可以找一毛,正好当成小费。按说,在Tim Hortons买咖啡不给小费也成,但老梁养成了习惯,不给小费似乎让店员看不起。现在咖啡涨到两元,用Toonie买了大杯咖啡,不找钱,必须另备些零钱当小费。于是老梁干脆改喝中杯咖啡,找的零钱正好可以当成小费装一下脸面。中杯咖啡,两份奶油,两份甜味剂,这是老梁咖啡的标配。梁太劝老梁别加那种化学的甜味剂,但老梁不肯,他喜欢甜食,但因为糖尿病,不能吃糖,也只有用这化学的东西来骗一下自己的舌头。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明明知道是假的,而且有害,但只要能产生愉悦,也要坚持自我欺骗一下。

上了高速,太早,几乎没有车流,老梁把车定在自动巡航。他扭头看着女儿在副驾驶已经蜷着身子睡着了,心里说,年轻真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什么愁有父母担着。然后就想起了张爱玲在小说里对中年人的感概: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想到此,不由心里有些凄凉。

他扭过头,对女儿说:“护照带了吗?”

女儿被吵醒,不耐烦地说:“带了。”

老梁又问:“那I20呢?” I20是美国给加拿大的留学生的学生签证。

瑞雅这次发了小脾气:“自从上车,你问了五遍了,我带了呀。”

然后换了姿势,又睡去了。老梁不说话了,其实他是想用聊天来打断一下自己的负面情绪。但这次显然没有成功,车在路上高速行驶,两边的楼宇树木呼呼地闪过,但那份凄愁的感觉,就像天上的那半轮月亮,无论车开的多块,它一直悬在同一个位置,挥之不去。

过了美加边界的彩虹桥就到了美国纽约州的水牛城,但离纽约市还有六百多公里。老梁在路边找到一家Tim Hortons,问女儿要不要下车吃点东西,她说不要。老梁径自走到咖啡店,要了中杯的咖啡出来,这时瑞雅自己已经由前排座挪到了第二排。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老梁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女儿年初就拿到了驾照,高中毕业前,一直开车上学,出了好几次剐蹭。老梁劝了几次不要开车了, 瑞 雅拧着坚持要开车上学。想到这里,老梁心想明年的保险不知要涨到什么天花板。然后又想,闺女不替老爸开车也罢,连话也懒得说,副驾也不要坐,难道她以为老爸是铁打的吗?继而想到儿子才十五岁,老梁心里就又增添了一丝堵,心里寻思,这两个冤家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自立啊。

打开车上的音响,连上手机蓝牙,把音量调到尽量小,然后选了吉姆·伯恩斯(Jim Byrnes)的蓝调来听。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天很黑。老梁好像从没感觉天会有如此黑,像是一团黑乎乎的棉被压着。老梁下意识地把车开的飞快。对面车道上,迎面开来的运货卡车一直不断,橘黄的灯光慢慢的从远处移过来,越来越亮,移到近处好像被一根线猛然抽走,一闪而过,对面瞬间又似黑布罩下来。老梁把车的远光灯打开,感觉好了一些。出了水牛城, 到了Rochester附近,有一处高速工地,竟然还在施工,几辆威武的推土机,亮着刺眼的白炽灯,一片辉煌。在这漆黑的凌晨,突然有这样一处的灯火通明,让老梁有了恍如隔世的迷惑。也就一两分钟,让老梁记忆深刻,许久没有这么心动的感觉了,仿佛回到了中国,在某个深夜,也有同样的场景,不记得了,但是觉得回到了年轻时那种异乡的陌生。过了施工的路段,老梁和车又陷入了黑暗的长途。四点多,天上大朵黑云之间一点点的亮处,用鱼肚白来形容,好像太亮了,应该是一种深得黑与一种浅的黑之间比较出来的亮色。车载音响里吉姆·伯恩斯的蓝调音乐非常伤感,他唱到:

 All the days are dark and dreary
Seem like the sun don’t want to shine
And yes my heart is soaring with you
I’m a dollar short and a day behind
but I know this ain’t my hill to die on
I know there’s gotta be another way
Still got my whistle I can rely on
I live on to fight another day
I may be an old dog
But I can still learn new tricks

听到此,老梁觉得自己就是那条老狗(old dog),而且应了这条俚语“a dollar short and a day behind”, 吉姆·伯恩斯可以learn new tricks,但自己却似乎永远不能了。于是老梁在忧伤的蓝调里掉了泪。心想如果是电影,迎面开过车的灯光闪过自己的老脸,观众可以看到泪水正顺着脸颊无耻地流着。如果想表现一个心如死灰孤独的中年男人的内心,这个场景足够了。老梁不时用手把泪水拭去,但新的泪水不久又涌了出来,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个大傻逼,这么老了还竟然如此多愁善感,好在女儿去了后排,又睡得沉,看不到自己的熊样。老梁对自己说,你酿的苦酒,就他妈的没有什么资格出演悲情戏的主角,让人恶心。于是他决定不再听这个双腿截肢的、白胡子老头的沧桑,改听小说《日瓦戈医生》。

下午两点到了纽约曼哈顿,入学手续进行的很顺利,父女俩搞定了注册,又到附近的银行开银行账户,帮女儿把行李搬进宿舍。忙完这一切,老梁和女儿在麦当劳草草吃了汉堡,然后就回到预定的小酒店,新泽西的Secacus,离纽约曼哈顿一河之隔。这时天已经黑了,老梁给妻子发了平安的微信消息,然后取出在海关免税店买的一瓶龙舌兰酒,倒了一整杯,喝的有些醉意时,沉沉地睡了去。

第二天一早,老梁三点多就醒了,想继续睡一会,但很难入睡了,打开手机注意到一条英语推送新闻中出现了一个叫彼得(Peter)消防员戒酒的故事。老梁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突然想起十三年的今天,是他加入彼得的公司的第一天,今天算是两人认识的周年。十三年来,老梁从普通的职员,一直升到公司的股东,和彼得平起平坐。再后来,两人因为股份,因为在公司的决策权,不断争吵,甚至在股东会上大打出手,甚至叫了警察。去年年初老梁决意离开,彼得冷冷地说”好走不送“。到了去年五月已经谈好的退股协议,两人出了分歧,老梁和彼得各执一词都不肯让步。局面僵持下来,就各自请了律师。 律师费,一月一付,费用不菲。老梁眼看银行的存款见了底,只有动用计划养老的存款。熬到今年四月,官司不见起色,但女儿要上大学。 瑞 雅成绩不错,所报的加拿大国内的所有一流大学都录取了她,但她最终却选择了去纽约读艺术。纽约的这个大学在美国同类院校里排名第一,当然学费生活费也名列前茅。令人欣慰的是,瑞雅拿到了将近学费三分之一的奖学金,但曼哈顿的生活费却高的惊人。在瑞雅拿到通知书的那会儿,老梁很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炫耀了一番。梁太反对女儿去曼哈顿上学,口上说学艺术没有出路,其实老梁知道太太是怕供不起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但老梁铁了心要送女儿去纽约,他想自己在生意场上落魄,不能在儿女教育上再低人一头。老梁连哄带吓,终于说动了梁太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女儿读书。其实,老梁心里也没谱,不知道这个官司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案,但想到自己还有房子可以抵押,觉得卖了房子也要争这口气。

夏夜的纽约小旅馆非常安静,老梁躺在床上,以往在公司里的种种不堪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脑海。老梁想自己年过半百,身在异国他乡,东山再起的可能微乎其微。一双儿女尚小,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如何筹划出律师费、学费、房贷、还有各种账单。但面对妻子儿女却要装出轻松的样子,不断安慰他们,双方分歧不大,纠纷很快结束。其实心里没有一点把握。想到这里,老梁觉得胸上像是压了块石头,不禁长出一口气。最近,梁太太也发现老梁不断会有气短的毛病,催促他去家庭医生那里检查一下。老梁自己知道,这哪里是身体上的病,那是身上的那座大山压着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想到此,老梁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在床上蜷着身体默默地哭了起来。男人走出家门,就是有这点好处,可以随时撕下面具,把自己懦弱的一面无底线地呈现出来而不怕任何人的嘲笑。老梁又想到彼得,他们曾经情同手足,一起打拼,硬是在无亲无故的北美寒冷之地立起了自己的公司来养家糊口。以前,老梁和彼得每次回国都要到对方的家里看看彼此的父母,一度两人比亲兄弟还亲。想到此,老梁打开微信,给彼得发了短信:“十三年不堪回首,兄弟,周年快乐!” 发完微信,老梁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情绪平稳了许多。躺在床上又昏昏的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看到彼得在微信上回了两个握手的表情。又过了一会儿,老梁接到彼得的微信,上面用英文写道:“Yesterday is history, tomorrow is mystery and today is present.” 老梁不知道彼得想表达什么,但很快有了回复,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温暖,但转眼又在心里恨恨地说:“操你妈,人渣,老子根本不在乎你,我是在乎自己的过去!” 。中国人在钱的问题上,别说是异姓兄弟,就连父母子女、夫妻情人、兄弟姐妹也往往翻脸不认人。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

老梁在纽约,具体说是在新泽西的Secaucus,待了三个晚上。Secaucus 离曼哈顿一河之隔,有许多小酒店,价格很便宜,最重要的是停车免费。从这里去曼哈顿需要坐大巴先到时代广场,然后再转地铁到女儿的住处。但可以免了开车上岛的过桥费,也可以免了昂贵的停车费,另外也免去了和别人抢路边停车位之苦。老梁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来之前,就盘算好了,住在这里虽有诸多不便,但可以省些银子。这三四天里,老梁带着女儿 瑞 雅走访了他在纽约的一些朋友,也陪女儿买手机、跑银行、置办学习和生活的用品。临走的那一晚,老梁决定请女儿去中国城吃一顿好一些的中餐。在谷歌地图上,老梁看到一家粤式餐馆,名字叫“成记海鲜酒楼”,名字挺气派。于是和 瑞雅打了Uber来到了酒楼门前,两人一看,这哪里是酒楼,就是一爿小店。旧的发黑的朱红门脸像是民国的旧物,似乎百年来从没有清洗过。老梁和 瑞雅对视,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互相摇了摇头,都没有进去的意思。 瑞雅看到旁边一家店写着Noodle, 虽然她不认识汉字,但从英文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家面馆。 瑞雅知道父母的中国故乡以面食著称,父母经常带着她和弟弟常去多伦多的一家面馆吃饭,好像是爸爸家乡的一个厨师开的饭店。 瑞雅记得父母到了那家面馆就像回到了故乡,往往要对端上来各种食物品头论足一番,很是得意的样子。 瑞雅想着老梁一定对面情有独钟。于是她对老梁说:爹地,我们吃面吧。其实,虽然老梁生长于中国西北,但对面条,甚至饺子等面食,他一向不甚喜欢。老梁更喜欢米饭、炒菜和汤分开的餐食,不是南方的那种,是北方的那种所谓的几菜一汤之类。心思缜密敏感的人往往也体现在生活的各个表面上,对待饮食上大抵也是如此。面条,尤其是汤面,是把各种不搭的食材一股脑的放进锅里煮,乱作一团,在老梁看来,不是正儿八经的一顿饭,充饥可以,但正式的一餐就显得寒酸。老梁左右看看,旁面也没其它的餐馆。又回头看看这家店面,“兰州手工拉面”,倒是挺亲切,外边虽然简陋些,里面却也显得明亮干净。老梁说:“好吧,只有这家了。”

老梁在前, 瑞雅在后迈进了拉面馆。一个三十多岁微胖的中年女子过来招呼。老梁用英文说:Two. 那女子把两人引到靠窗的一个双人小圆桌,用中文说:这里请。然后递过来两本有些油腻的菜单,菜单封面是褐色仿皮硬面,打开菜单,里面只有一页纸,七八种面,三四种各式饺子,和一些小菜。 瑞雅要了牛腩汤面,老梁要一盘海鲜炒面。老梁看这晚餐也太不像样了,就又点了一盘炒时蔬、一盘花生米。自己要了啤酒,问女儿要什么喝的, 瑞雅说说喝茶就行了,茶是免费的。出国前看外国小说,男主人公为了表示豪放,总是形容某某烈酒淡的像中国茶一样,有些不理解。但到了国外,喝了中餐馆的茶,才发现,果真如此,有时竟然怀疑那些茶水,是老板胡乱从大街上拾了些枯叶,泡在开水里,只为了增加些颜色。饭菜上来后,老梁心里一阵感叹,纽约的中餐比多伦多的差了许多。要的炒时蔬是上海青,女儿的牛腩面里也是两大朵的上海青,连自己的海鲜炒面里也好些上海青。绿绿的摆满了小小的餐桌,足以让人对绿出边界的蔬菜起了腻味。不过父女俩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像在家里吃晚饭时随便聊些话题。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 瑞雅说,爹地,别送我了,你就这儿坐地铁回吧。老梁不放心,还是坚持叫了Uber,把女儿送到了她的宿舍门口。两人下了车,一时无语,分别的时刻到了。对于瑞雅,这个节点是未知的一段冒险旅程开始。但对于老梁,这是女儿依于父母膝下的终结。 瑞雅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老梁有点吃惊,突然发现女儿已经亭亭玉立成了年,上次抱她已经是十几年前了的事了。老梁笨拙的迎着女儿的轻轻一抱。 瑞雅没有马上放手,在老梁的耳边轻声用英语说:“我在车上看到你抹眼泪”。她顿了顿,极力控制住眼泪又说:“谢谢你,爹地”。然后转身向宿舍的电梯奔去。电梯门在瑞雅向老梁挥手的瞬间慢慢合闭, 瑞雅的眼泪这才不断的涌出眼眶。这时天彻底黑了下来,暖暖的街灯亮了,行人们的身上都被披上了一层淡黄的描边,脚步也不再急切。夜晚的纽约似乎比白天少了一份狂躁和冷漠,多了一份耐心和温情。老梁愣愣的在门外等了片刻,没有了思考的能力,转身沿着十五街向第二大道走去,渐渐湮没在曼哈顿傍晚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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