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十四)余音
小文走后,廖风光着身子仰面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一动不动想着自己过往家庭和婚姻的种种不堪。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想到前妻聂熙文和儿子德华了,廖风的记忆之门似乎有个机关,一旦有一丝前妻和儿子的记忆痕迹,门自动就关上了,更不用说那年祭灶早晨惊天动地的廖家的911。对,就是廖家911,廖风一直在心底这样称呼那年祭灶。聂熙文的大哭、儿子扇自己耳光、父亲的恶毒咒骂、母亲的狂躁、警车的啸叫、红绿警灯的闪烁,这一幕一幕的就像一把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割着廖风的心,血已经流尽,干疼干疼的。
廖风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似乎要把自己从噩梦里打醒。他翻起身,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电视遥控器拿过来,然后开了电视,把声音开到最大。
电视里播放着关于缅甸局势的新闻,似乎是当政的军人政府,扣留了新当选的总统昂山素姬和各省的领导人。截至今日,省里的头目已经被释放,但那个倒霉的女人还软禁在家中。电视里一个亚洲女新闻记者用蹩脚的英语不断报道着当地民众采访,背景极其嘈杂。廖风抬起身看了一眼电视,乱糟糟的街景,火光四起、人群乱撞、警灯闪烁。廖风正心烦意乱,他不要看这些,于是举手关了电视,把遥控器摔倒墙上。随着遥控器啪地一声落地,房间又静了下来,很静,廖风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里的嘈杂,他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竟然有些困意,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廖风猛然醒了,他睁开眼,房间一片漆黑。他想起自己是在酒店的房间里。廖风感到头剧烈的疼,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地疲惫,嘴里热辣辣地呼着粗气,鼻子窟窿眼儿似乎被火烤着,干燥地堵着一块巨石。廖凤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手,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他没有去动手机,除了家里两个老东西,谁还会给自己打电话呢。他的手机电话记录里,除了那些推销、诈骗和父母的电话外,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电话了。现在人人都用微信、脸书、Lines等社交App联系,文字图片视频语音,想怎么聊就怎么聊,联系方式丰富了,但人们的联系却少了。
廖风爬起来,穿上内裤和背心,重新爬上床把被子从地上拉过来裹在自己身上。身上滚烫,但他却感到冷的发抖。盖上被子没一会儿,他出汗了,身上开始黏糊糊的。干脆,廖风起了床,到卫生间了开了热水冲澡,刚感到好一些,他就又听到手机铃声,但这一次不是电话铃声,是微信语音的铃声。
“会是谁?以前没有人用微信语音呼叫我啊!”廖风想。
他拿着卫生间里酒店的浴袍,披在身上,出门拿了手机看,是小文。滑了接听的图标。
小文:“海哥,还好吗?”
廖风:“我Okay, 你呢?孩子接到了?一切安全吧!”
小文:“嗯” 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嗯…..,想告诉你个事……”
廖风打了个激灵:“莫非是儿子……?”
他猜对了,小文想说的就是德华,那个她前同事“聂耳朵”的事情。
那年祭灶早上,聂熙文被警察带走,廖风去警局里说明了情况,就领着聂熙文回了家,那个物理上的家。当天下午,德华和聂熙文一起搬离士嘉堡的房子。聂熙文提出离婚,双方都请了律师,经过两年的拉扯,两人离婚,房子归廖风,存款归聂熙文。后来,廖家父母的团聚移民申请批下来,老两口从此和儿子来到多伦多生活。再后来廖风妹妹廖景来多伦多探亲,请了德华吃饭,那是廖风最后一次见儿子。
小文告诉廖风,她路上就觉得了她的那个同事Edward(爱德华),八九不离十就是廖风失散多年的儿子,她告诉廖风这个同事在哪所大学毕业,学的是什么专业,大致的身高长相。廖风说和他儿子几乎一样,大致可以肯定就是儿子德华。
然后小文说,和Edward同事了两三年,据说他母亲又嫁了人,跟着继父回了大陆。Edward工作不久就结了婚,但很快又离了婚,然后精神出现问题,后来辞了职,不知去向。
小文的话像一根针,在已经被尖刀割的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刺了一针,小文叙述时,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小文:“海哥,你在听吗?”
廖风无力的答道:“嗯”
小文怯怯地又说:“前段时间同事们闲聊,还说起他,说,他离婚是因为吸毒,又说好像看见他最近在Yonge/Sheppard(央街和雪柏大街交叉口)那里乞讨。”
小文停了停,似乎在揣摩听筒那边的廖风的反应,然后语气坚定的说:“我打死也不相信,我路过那个路口好几次,专门看了看那个乞丐,绝对不是Edward。”
廖风说了谢谢,然后关了微信语音通话,他也不信。
廖风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晚上七点,他该回家了,回到那个老人之家。他收拾东西,看到酒店房间的桌子上的口罩,拿起戴上,准备出门。他突然想到,他也见到过街口乞讨的那些家伙,他们都戴着口罩,小文如何可以肯定那不是德华。廖风心猛地抽了一下,他急急忙忙出了酒店,开车就往央街和雪柏大街交叉口急急地开去。
天开始飘起了雪花,廖风打开雨刷,雪花落在车窗上化成了水,像眼泪一样顺着车窗玻璃往下流,然后又很快被慢慢的雨刷抹干净。
十五六分钟后,廖风到了那个路口,远远看到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男人站在路口,果真那人戴口罩遮住大半个脸。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的纸币攥在手心,他听到他的心砰砰直跳:“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不是!”
他把车减慢,很慢。后面的车开始滴喇叭,但廖风没有听进去。后面的司机换道,超车时,那人打开车窗向对着廖风这边竖着中指大声喊叫:“Fuck You!”然后快速经过路口。
路灯由绿变黄再变红,廖风停在了路口,他把车窗摇下,只见那乞丐小跑着过来。廖风伸出手递过那张百元纸币,乞丐连说谢谢,伸手去接。廖风没有松手,把握住方向盘的另一只手抬起,把口罩巴拉到下巴,好让乞丐看到他的脸,然后嘶哑地问:“德华?”
那乞丐愣了一下,松开那张百元纸币,扒开口罩,对着廖风的脸狠狠地唾了一口吐沫后大骂:“Fuck You!”然后转身离去,拎起他的黑色肮脏的运动包向着央街的南边走去。
在乞丐扒开口罩的那一刻,廖风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不是慢慢地,是像喷发的河流,一股一股地淌着。
雪更大了,车窗上融化的雪水夹带着即将融化的、半透明的冰块顺着车窗往下移动,廖风的视线模糊的一塌糊涂,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的凝结、慢慢地消失,世界变成了一块惨白的幕布,那个乞丐的背影牢牢钉在那一片雪白的布景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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