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十三) 举刀
和上一年聂熙文的父亲探亲的日子差不多,廖风的父母也是秋天十来多伦多的。但和聂元庆对加拿大的印象完全不同,他们非常喜欢在多伦多的平静生活。
聂熙文去美国探亲后,就把自家的小两居留给廖风父母来照顾。女儿廖景那时已经结了婚,德华跟着姑姑,所以有时廖景也常会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但廖家老两口却住不惯石家庄的高楼大厦,总是抱怨城市的喧哗冷漠和交通不便,他们想念西北农村老家。
到了多伦多,生活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都是一排一排矮矮的小洋楼,出门不像石家庄那样摩肩擦踵。偶尔邻居遛狗经过,看到他们总是主动打招呼,或是驻足聊上两句。如果邻居不是华人,而说英文,他们之间就用手比划着聊天,挺有意思。这让他们有种乡里乡亲的感觉,只是淳朴的同村乡亲变成了各式各样肤色的人而已。
最让他们满意的是家里不仅有前院还有不小的后院,这让刨了半辈子土坷垃的廖家父母感到十分兴奋,他对廖风感叹了好几次说:“这院子,那可有半亩多地嘞。 ”刚来多伦多的一两个月,老两口哪里也没去旅游,而是把全部时间花在捯饬后院上去。两人在后院的草坪中开出一大片菜地,草坪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这让聂熙文十分不满,但想到维护草坪也十分繁琐和不易,她就随了他们折腾。入秋了,别的不能种,只种了一小垄大蒜。邻居的中国人翻种韭菜,就要了些根,算是种了一垄韭菜。另外的菜地平整好放着,两人打算一开春就大干一场,种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之类。要不是聂熙文拦着,前院也不会被这老两口放过。
聂熙文心不屑地嘀咕道:“劣根性!不管在城市生活多久,到底还是农民啊,见了土地比见了亲儿子还亲。”
聂熙文在那家华人小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差不多一年,开始时的那种工作热情很快就被办公室的内卷磨得差不多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有几分像演员张铁林,那时《还珠格格》正流行,于是大家都叫老板“皇上”。公司里原来除了老板是CA(注册会计师),其他三四个女职员都是大专会计毕业或是速成会计培训,大家水平差不多,所以相安无事,同事们相处的和和气气。大家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没有什么上进心,每天叽叽喳喳,笑声不断,似乎上班比在家里还快乐。这年秋天,公司招进来一个有CGA资格证的年轻漂亮的女会计安妮,公司这团和气开始被搅动了。以前“皇上”见顾客都是一个人在他的小办公室里谈话,出门去顾客的公司也是一个人去。自从安妮来了,“皇上”总是带着她一起,聂熙文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最要命的是,安妮的办公桌和聂熙文面对面,一抬头就看到那个狐狸精。于是上班从原来的享受变成了煎熬。她厌恶这个骚女人,但脸上却时刻要挂着笑容,嘴里还要“亲爱的、亲爱的”地叫着对方。这种表演快把聂熙文搞疯掉了。于是,聂熙文一回家,就卸下那张巴结的笑面。媳妇呈现给老公、婆婆和公爹的是一张真实的、冷漠的、疲惫的和看不起的冷脸。
廖风已经看惯了老婆的这副面孔,本来觉得无所谓。但父母来了,她还是那样,就让他有点受不了。
转眼到了2003年,这是不寻常的一年。上一年年底,多伦多华人圈里就开始传广州有一种致命的传染病被官方捂着不让说。又说是美国的生化武器,被说得神乎其神,似乎要有大事发生。到了年初,传言越来越盛,也越来越被中国官方的新闻一点一点的被证实。人人都觉得不安稳,廖风更是觉得危机四伏。
这年春节是二月一日,这是廖家老两口第一次在加拿大过春节,也是十来年来第一次和儿子全家过团圆年。廖家父母非常兴奋,过了元旦,他俩就开始备年货,几乎每天都要去中国人超市里看看有没有减价的商品。很快,鸡鸭鱼肉买了一大堆的,冰箱塞满了,就把这些东西用黑色垃圾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挂在屋外的墙上。怕浣熊够着,就让廖风帮忙高高挂在一多人的半截墙上。
祭灶这天,是个星期六,按照老家的惯例,要在这天开始蒸馒头炸鱼肉了。炸丸子炸鱼、煮猪肉、卤牛肉豆腐等等。一大早,还不到六点,聂熙文就听到廖家老两口咣咣当当在楼下忙乎,不一会就闻到一股油烟味飘到二楼。她心里烦的要死,想睡也睡不着,于是起来拿起手机看时间,六点四十。这时,她听见一阵噔噔的上楼声音。然后是敲门声,是婆婆小声叫儿子:“风娃,起来了!”
昨天周五,廖风的JAVA课排的很晚,上完课,又被一群急着找工作的新移民围着问问题,所以到很晚才回来。他睡得死,没听见母亲的敲门。
廖母又使劲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喊儿子:“快起来了,风娃!帮额把后院墙上冻的肉馅儿给够下来。”
聂熙文听见廖风应了声,然后咣的一声,给他妈开了门。
聂熙文想到后院挂在墙上得黑色垃圾袋,想到里面得各种冻肉,继而又想到好好得草坪成了菜地,被两个农民搞得成了乡下,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喊了出来:“才几点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廖风和廖母听到聂熙文愤怒的喊声,瞬时安静下来。廖风被母亲扰了好梦,又听到老婆这番无理的喊声,气得满脸通红,但又不好发作,转身瞪着廖母,指了指楼梯示意两人下楼。
母子二人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去后院的门,要经过厨房。廖风看到父亲站在锅台前,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筷,看守着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面热油翻滚。不是捞出已经炸好的豆腐,然后把这些滴着油的豆腐放入一个漏勺,漏勺下面是个花瓷大碗。旁边还有一个不锈钢的大盆,里面垫着几张纸巾,纸巾上是已经炸好的豆腐和带鱼,纸巾已经被油沁透。
油的浑热味道夹杂着带鱼的腥味,让没有睡醒的廖风感到一阵恶心,他抬起手捂着鼻子,眉毛也皱成一团。廖父刚才听到儿媳妇嫌弃的声音,这时扭头又看见儿子也是一脸嫌弃的样子,十分不开心,他把头伸到儿子近边,恶狠狠地说:“日你个先人,额咋生了你个怂货,怕媳妇怕出了花样咧!”
廖母听廖父这样讲,本来也是一肚子气,一巴掌上去就要给他老汉的脑袋一下。廖父放下竹筷,握住廖母的手腕,说:“咋地,反了你?”。
廖母很久没有看到丈夫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喊道:“有种,你杀了额!杀了额!”
无论孩子多大,最怕的就是父母的哭。似乎如果连父母都要哭了,这天也就快塌了。
廖风心里又怕又恨又愤怒,他也喊了出来:“你们闹去,我不管了!”然后扭头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使劲带上,门咣的一下关上了。
这时的聂熙文在卧室里围着被子倚着床头坐着,楼下发生的事情,她听的清清楚楚。特别是公爹那句提到了她,把她心中的怒火腾地以下就上来了,她使劲压了又压,才算没有出门和他们大吵。聂熙文心里想:“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要受这两个老王八蛋的乡巴佬的气。”
转眼又想:“这个屋子,全是你们廖家的人,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你们太欺负人了。”
她开始埋怨亲爹,想他去年来这里,明明看到自己受廖风的气,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连个屁也不放。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来这里不到一个月就撂下自己回石家庄潇洒去了。
想到这些,聂熙文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越哭也伤心:想起了廖风在纽约的风流韵事,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为了儿子忍辱负重,想起自己为了这个家的种种努力,想起了父亲对她的冷漠,想起了母亲去世前看她的那种怜悯的眼神。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哭声传到楼下,把廖父廖母吓住了,两人一下安静下来,各自又回到忙自己的是上面去。
廖风听到哭声,也吓了一跳。
刚才母亲哭,还有父亲在,他可以撒手不管。现在是自己的老婆哭,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他起身,去推妻子卧室的门,门从里面锁着,他敲门,聂熙文不应。
他再敲,还是不应,哭声似乎更大了。
他又怕又恼,拿着拳头使劲拍门:“姓聂的,把门开开!”
聂熙文听到廖风喊她“姓聂的”,更是又气又怒。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怒火,她哭喊到:“去你妈的,姓廖的,这是我的家,都给我滚开!”
廖风听到老婆不仅骂他,还连自己的父母也骂,心中的恶魔彻底释放了出来。他抬起脚对着聂熙文卧室的门就是一脚,门一被踹开了。
廖风父母就听见楼上劈里啪啦地一阵打斗的声音。然后,聂熙文披头散发地穿着睡衣跑下楼,到厨房抄到菜刀,对着跟下来的廖风喊道:“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跟你们拼了!”
这时儿子德华也已经醒了,看到这场景,他被吓坏了,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愣愣地看着混乱的一切。
廖风看到老婆疯了一样拿起菜刀,也吓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聂熙文这样。他看到眼前的桌子上有电话,于是抓起电话,拨了911。
儿子看到母亲的歇斯底里的样子,心疼万分,他快步走下楼,对妈妈说:Mom, Calm down!
聂熙文看廖风报警,又看到儿子过来,心里更加委屈和愤怒,大声对儿子喊:“德华,你看到了,他们想把你妈送进监狱。”然后就又大哭起来。
德华转身跑到父亲身边,夺下电话,但已经晚了,那边已经出警了。德华使出全身的力气给了他廖风一个耳光。廖风脸上火辣辣的,怒气直冲云霄,儿子打老子,这世界彻底反了!廖风就要反击,那边廖父已经先了一步,拿着竹筷对着孙子狠狠地抽去。廖母上前拉着德华就往外边拽,五个人打成了一团。
十分钟不到,警车就到了,全家消停。警察听了廖风的叙述,带走了聂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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