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院记:疼痛感

Alex Ning发布

这是住院的倒数第二天。昨天的护士就在医生的指示下,移除了我胳臂上挂着的止痛针,据说是吗啡。这是一种病人可以控制的减轻疼痛的吊针。我做完手术刚醒来时,胳臂上挂了两个吊针,一个是输液吊瓶的,大约是输入药物或是葡萄糖之类。另一个就是这个止痛针。护士告诉我,如果我觉得疼痛难以忍受,就可以按一下或几下按钮。止痛剂就会自动输入进自己的身体,计量根据按的次数。她还告诉我尽量少按,让自己的身体逐渐适应这种疼痛,以减轻我对止痛药的依赖。我从小就是个乖巧的孩子,当然很听护士的话,只有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使用一次止痛针。偶尔也有打了止痛针还是疼的要死要活的时候,那时我只好按下床头的按钮,把女护士召唤过来。记得,我按的次数有限,不像同病房的那个南美老头,几乎每半个小时就会召唤一次白衣天使。

当然还有一个挂在肚子上的导液管,管子通向一个椭圆球形塑料容器。导液管把腹腔里产生的体液导入容器。那种黏黏的带血丝的体液让人恶心,我出院一个星期之后才把它去掉。

图片有些恶心,但这就是现实。珍惜健康,不要有病!

昨晚的睡眠很糟糕,不断地醒来。伤口虽然还是很疼,但渐渐地没有了那种针扎似的刺痛。开始觉得冷,身体木木地,像掉进了冬天的安大略湖。我想可能是自己身体的能量在抵抗疼痛时消耗殆尽,再加上心里上的恐慌和些许的绝望。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多五点,醒了几次,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对面墙上的那个时钟。时钟本身是白色的,又挂在白色的墙壁上,看起来挺费劲。钟表滴滴答答不停地走着它的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秒针。在幽暗和寂静的病房里,那个细细的秒针几乎成了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六点多,实在睡不着,干脆起了床。止疼针去除了,但吊瓶还在,那个导液管也还挂着。我一手拎着吊瓶的支架。一手扶着腰间的“手榴弹”,那是装满了一半体液的球形容器,由一根透明塑料管插入我的小腹内部。塑料管和我的肉体之间被一些医用纱布包裹着。我想办法把小球放进了病号袍子的口袋里。带着这些挂件,我去病房里的卫生间洗了脸刷了牙。完事,觉得精神和身体都恢复了不少。就起来坐在病房里的一把坚固宽大的黑色铁铸把手椅子上。拿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日记。写了半个小时,觉得厌烦了。就起身拄着那个吊瓶的架子去住院部五楼前台边的沙发上学法语。学了四节课,实在不想再学了,就沿着环形病房里慢走了一圈,趁机把手机充了一会电。然后又坐回到前台边的长凳子上看短视频。看着自己以前拍的视频,比较现在的自己,判若两个世界。入院前,我一直坚持健身,很为自己的身材感到自豪,那时的腹肌若隐若现,还挺性感。曾经有健身房的朋友嫉妒说,他也有,就是胖了以后显不出来了。我特意凹了肚子把腹肌突出给他看,笑他说,看看,老叔的这才叫有,你那是没有。现在腹肌的地方有了三个洞,都被白色纱布罩着,不时会有血水渗透出来,以往的骄傲大约再也不会有了。

正看着,陈医生过来,和我讨论出院的问题。他说可以今天出院,也可以明天。我在这里待的够了,就说今天吧,他说上午就可以,他来安排。我说还是下午吧,上午老婆去接儿子回家。他问儿子在哪里,我说在蒙特利尔,他说在那干什么,我说在麦吉尔上学,他又问什么专业,我说开始是数学,后来觉得不喜欢就改了。他说他女儿在哈密尔顿学工程,学了六年。他抱怨,但女儿说,那算什么,陈医生就说要多负担两年的学费呀。我说,我也想劝儿子回来,转到多大或是约克。两人有讨论了手术后运动的问题,陈医生说,只要自己觉得可以,什么运动都行。我说我非常担心自己的肌肉会流失的厉害。陈医生说理解,然后说他也能理解我太太的担心。陈医生要离开,我赶紧起身跟上去问,我是不是要做化疗,他说如果没问题,就不用做化疗。我问如果有问题呢?他说半年化疗,可能会掉头发。我说我不怕。无意间看了看陈医生,他头发稀疏的很。我头发浓密是我值得骄傲的地方。回到病房,就赶紧给老婆打电话,她没有接。心里有些后悔,儿子刚回来,太太会非常忙,还是应该多留在医院一天。老婆的电话还没打来,陈医生又来看我边上的病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给陈医生说,陈医生笑了问,哈哈儿子比你的生死还重要啊?!我也笑了说是的。太太终于打来电话,我把自己的想法给她说了,她说没事的,想回家就回来了,不用再在那里多呆一天。她说你临床换了人,你会睡不好吧,还是回家吧。我昨天和她打电话,告诉她隔壁床的南美老头前天晚上出院,昨天晚上又住进来一个比南美老头还老的病人。白人,瘦的脱了形,如枯木。老人的脸被灰白的头发胡须遮掩着,在灰暗的病房里整个脸看起来像是套了一个肮脏的透明塑料袋子。太太一再说让我早点回家,我不知怎么就感动了,当下就几乎落下泪来,当然太太看不到。后来太太说下午带着儿子女儿来看我,我再一次泪目。写下这段文字时,又一次泪盈眼眶。

打完电话,看短视频,昨天那个来自武汉的男医护人员过来帮助邻床,以为他不会和我聊天,谁知他离开后又拐了回来,和我攀谈起来。我问他是护士还是医生。他说哪里可能是医生。其实我本来是想问他是护士还是护工,但出于天生讨好人的性格,才问他是不是医生。他说他在这里干了七年。他母亲是护士,他在国内是会计。后来两人加了微信,才知道他的英文名叫Rory Jiang, 不知到是蒋还是姜。心里有点期待和他能成为朋友。有个在医院工作的的朋友真的不错。Rory临走是对我说,你和陈医生真的很像,只是陈医生圆一些,我瘦一些。哈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瘦。他走后,我去看了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是个爱吃爱美的家伙。

十点多,又拿了笔记本电脑去厅里写日记。写到了快十二点。回到病房,在微信上和啦啦队的朋友们聊天。午饭到了,一片全麦面包,一个炸鸡腿,一个土豆泥还有一盒浓浓的蔬菜汤。算是比较像样的一个午饭了。量了血糖,12,太高了。让女护士给打了两个单位的胰岛素,还给了一片降糖药。吃完饭,又出病房遛了一圈,拿着电脑坐在走廊长凳上写会儿日记再发会儿呆。输液的机器没电了,哔哔的声音响起。我只有回到病房里去充电。后来发现不是没电了,是点滴的袋子空了,血液沿着管子倒流起来。

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是下午四点半到的,本来想说让他们吃完晚饭过来,但两个孩子约好了晚上去看电影,就提前到晚饭前。我听此,心里有一丝的不快。心想,你们老爹的生命真是轻贱。你们的感官娱乐比我们的父子(女)的感情重要吗?转念一想,他们来看我,能安慰的是一个“他”人,减轻的是“他”人的痛苦,尽管这个”他”人是父亲。但和好久未见的姐弟去看电影,能带来的是他们自己的欢愉。一边是面对安慰痛苦,一边面对欢愉快乐。一边对象是自己,一边对象是他人。你会选择哪一个?这样一想,就释然了。感同身受只是理论上的概念。心里说,这辈子,要对自己好点呀,自私点,别过分。想做什么自己去做就好了,指望别人都是瞎扯。又感叹,一贯以为自己内心强大,此时也开始向儿女亲人索取情感支持了,老了,彻底老了。于此,泪竟然又噗噗簌簌地流了下来。

两边是女儿和儿子,我已经瘦的脱了形,脸上堆着笑脸但心里都是煎熬

好久没见到儿子,似乎高了一点,也更帅了。穿着时髦但又不太出格,带着一个蓝黑色方形大檐帽。言谈话语成熟许多。和儿子对比,大儿子三岁的女儿倒是在外形上更像他的妹妹,永远都是15、6岁的样子,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其实她心里“错综复杂”的多,有时心里感叹真是天使的外貌,“魔鬼”的内心。

儿子问我是不是穿纸尿裤了,我说没有,撩开袍子让他看我穿着医院那种半透明的一次性内裤。他说,他想穿纸尿裤,内裤太麻烦。儿子这是想和我开玩笑没开起来?还是他的一种安慰?后来想到一个朋友建议关于儿子转学、转专业的事情,就给他说了。临了还说,这样你就可以在爸妈身边了。爸爸也可以随时看到你。其实心里想的是自己的病情会不会让父子突然就相隔两世。儿子不断地点头,以为他同意了,没想到临走,他说不可能。他不会从麦吉尔转回多大或约克的,只差一年,他想先拿到个学位再说。儿子态度非常坚决。我还试图劝他,太太阻止了我。

老婆走后,我吃了她带了的饭菜。一个是胡罗卜土豆丝,酸酸的,一个是鸡蛋下的面条。好吃,但我一点也没有胃口,吃了两口放下了。六点多,医院的饭来了,肉饼、土豆泥、烂熟的意大利青瓜,还有奶油蔬菜汤、茶水、一盒牛奶一盒甜食。除了甜食,我强忍着一一都吃完了。

医院里的病号餐,我已经可以进固体食物了,吃的是“软饭”

晚上听《三体》听了两三个小时。十一点想睡,边上的老人呼噜声巨响,加上肚子发胀,也许是晚饭吃的太多。人类大肠一米五长,手术切除了我大肠的半米。也许我的大肠正学着如何用原来2/3的长度,来对付那些从小肠里传过来的渣渣。肚子一阵一阵叽里咕噜,上穿下跳地。心说,辛苦了大肠。对不住,自己没有善待你们,让你们受了这么大的苦。躺下刷手机,大数据总是推送那些伤感的视频,看的我心里很烦。一点多,去了厕所,放了很多的屁,又拉了很多水状的大便,肚子才算稍微消停一些。一贯觉得病房里灯光昏暗,今晚不知怎么就突然发现头顶的灯光刺眼,起来把所有的开关关掉,只剩下厕所的灯亮着。这样邻床白人老汉起床也不至于看不清。明天就要出院了,这晚终于睡得比较好,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六点,护士来查房才把我叫醒。

出院第二天,就去参加了啦啦队的慈善表演,当然我没有上场,只是场下为他们加油!


0 条评论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