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拾:入土
2023年4月6抵达了香港,今天是4月15号。不知不觉回国已经十天了,时差也终于倒了过来。今天要把母亲的骨灰盒安放在墓园,和父亲合葬。这是我这次回国的主要目的。
早上五点半,手机闹钟响起才把我吵醒。去墓园的时间定在早上九点。这之前,我还有一节数学网课要上,这是回国之间就已经安排好的。学生在加拿大多伦多,时间是那里的晚上6:00 – 7:30,中加夏时制时差12小时,所以多伦多的晚上6点就是国内的早上6点。
网课刚刚开始,电话铃就响了,低头看了看手机,是哥打过来的。心里有些不满,心说,昨天已经给他说过了,我要上网课,怎么还给我打电话。于是直接把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过来,我搞的心里有些烦,再一次把电话挂掉。网课上了一个小时,7点,我听到外边客厅里有人在活动,以为是姐妹和哥他们从母亲老屋把骨灰盒已经拿了过来。等到7:30课程结束,我打开卧室的门出来,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小板凳上还坐着另一个女子。我大吃一惊,年老的是小三哥,小三哥边上应该是三嫂。那年轻的男子肯定是他们的儿子了,女子是儿媳妇?小三哥看我从屋里出来,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手说:小州。我叫道,三哥,这么早就到了呀。这时二妹从厨房里出来,说,可不是,六点多就到了。我这才醒过神儿来,哥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是让我给他们开门,见我没有接电话,就和二妹他们一起从母亲的老屋那里过来给三哥一行四人开了门。一阵寒暄后,才知道了那中年男子不是三哥的儿子杨坚,而是二哥“兜兜”的儿子杨波。二哥三哥都是大姨家的儿子。是母亲的外甥儿。而那女子是“小胖哥”的女儿王凯。小胖哥是二姨家的儿子。所以王凯是母亲的侄孙女。四人算是母亲娘家人。大姨早几年去世,她本来有五个儿子,已经去世了三个,只剩下这二哥三哥。二姨更是二十多岁就去世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算一算,母亲的娘家也就这么多人了,想当年,母亲总是说过去差不多半个新乡城都是她家的房产,如今却如此落魄,让人唏嘘不已。
小三哥对母亲的感情很深,母亲则对二姨的儿子“小胖”更加怜爱。“小胖”可谓运气太差。二姨怀小胖时,二姨夫就被打成右派,二姨高血压,生产时大出血,撒手人寰。本来说把小胖送人,姥姥拦着了,说二姨太憋屈,于是就把“小胖”接到家里。那时姥姥和我们一家一起住。听大姐说,母亲去世前,似乎有了离开人世的预感。虽然人已经糊涂,但不断念叨“小胖”,她是不放心这个从小没人疼的外甥儿呀。小时候,小胖给我的印象是咋咋呼呼,能了吧唧,时不时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瞟我一眼。再说,大人说小胖还偷人东西。所以那时候,我非常不喜欢小胖,甚至有些厌恶。其他姐妹兄弟几个和我的感觉一样。长大了我才能体会到小胖那种寄人篱下、无人疼爱的、没有娘的孩子的心酸。心想他偷人东西,是不是也是因为饿的不行了。我们姊妹几个对小三哥的印象却很好,他聪明热情,而且出手阔绰。母亲生前总是讲,是大姨夫的出身把三哥给耽误了。
我问三哥,为什么他儿子杨坚没来,三哥说杨坚去上海送外卖了。三哥的儿子学习不好,该上高中的年龄去读了厨师,母亲那段时间还挺为这事骄傲。三哥说,杨坚其实不喜欢做菜,后来就去上海送外卖了。他媳妇和孙子还留在新乡。三哥去年秋天得了心梗,差点面乎(河南话死了的意思),连夜被救护车拉到郑州做了搭桥手术,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那条命是拿钱换来的。三哥的工作不错,国营建筑公司做建筑监察,应该挣了不少钱,但他为人仗义,又大手大脚,再加上这次的重病,家里就没有剩下几个子儿了。做了搭桥手术后,今年又查出来甲状腺癌,在脖子上开了一“金”刀,家里更是欠了一屁股饥荒。儿子杨坚学习不好,但孝顺,听说上海送外卖挣钱,就辞了家乡厨师的工作,一人就远赴上海做苦工。三哥说,你们加拿大好去不,把儿子杨坚带走吧。我实在不忍心说不,就对三哥说,让我想想办法。
在我住的二妹的房子里,大家扯了白色粗布当孝布,分给每个人一条。大家把孝布系在腰间,然后出门去父母的老屋取母亲的灵柩。路上见我和哥都没吃早饭,二妹给我和哥各买了一份早餐。
到了父母的老屋,二姐和大妹还有大妹夫都在那里。二姐一人专程从山东赶了回来。老屋很长时间没人住过,显得更加的破败。1987年,父亲分到了这个三室一厅的新楼。这个门洞里当年住的都是厂里的头头,父亲更是分到了二楼的黄金位置。到今天已经36年,父亲在这里住了25年,母亲在这里住了35年。
客厅很小,一个磨得发光的已经掉了漆的八仙桌,一个冰箱,一两把椅子,就把客厅占去了一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八仙桌上。骨灰盒用红布包着,在这灰暗的老屋里显得格外亮眼。八仙桌前放了一个烧纸用的搪瓷盆。瓷盆已经被火熏得看不见了原有的印花。想必那是母亲一月份去世时,姐妹和哥他们守灵时烧纸用的。母亲的遗像立在骨灰盒的后边。
哥看到大家都到齐了,于是就说,我们开始吧。先烧纸,几个人各拿了几张,点着了往火盆里放。大妹二妹一边烧一边说:妈,今天就把你送到俺爸那了,这些钱,你在路上花。烧完纸,哥说,咱也别跪了,咱们给咱妈鞠躬吧。于是在哥的号令中,大家给母亲鞠了三个躬。我抱着母亲的灵柩,哥抱着母亲和父亲的遗像,下了楼。
楼道很黑也很脏,有点看不清楼梯,但可以看的清扶梯和楼梯间窗户上罩着厚厚的灰尘。扶梯是金属管焊接成的,我记得以前是朱红色,现在被厚厚的灰尘蒙着,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但透着一股寒意。楼梯间的窗户不大,六块玻璃组成,上边一排固定的三小块正方形的窗口,下面中间是三大块长方形的窗户。中间那块儿的也是固定死的,但两边的则可以打开。上边三快玻璃的左边那个碎掉了,框上还有尖尖的玻璃碴。此时天已经大亮,今天多云,太阳时不时从厚厚的云层钻出来。透过那块碎掉的窗,一缕刺眼的阳光射进楼道,除了这道光线,楼道其余部分显得更暗了。我抬头去望光的尽头,脚下踉跄了一下。边上的二妹赶紧去拉我的胳膊,小声说:“二哥,你没事吧。”
我勉强笑了笑,回头对小妹说:“没事,可能咱妈不想走嘞。”
这一回头,我瞥见了小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父母的老屋在二楼,下楼只有两部分楼梯,每部分也只有十二级,加上楼梯间,算是25级台阶,但我觉得却走了很长时间。想着母亲今天终于要离开她居住了三十五年的家,去和父亲在黄土里会和,心里不觉怅然若失。
出了楼道,顿时觉得眼里满是光亮。再出了家属院的大门,更是人间烟火正浓。街上人来人往,街边的早餐摊坐满了早起的街坊邻居。老街坊应该早都搬走完了,所以我们一行人抱着骨灰和遗像上车,注意到的人只是扭头多看一眼,并没有熟人过来打招呼。
父亲埋在郑州市民公墓。这块儿墓地,是父母生前给姥姥买墓地时,顺便买下的,但和姥姥的墓地并不在一处。母亲是河南人,姥爷是辉县人,姥姥是新乡人,母亲生在新乡,但在郑州生活了几乎一辈子。父亲是陕西人,在朝邑赵渡出生,五十年代政府建三门峡水电站,老家被移民至大荔双泉。再后来,朝邑并入大荔,于是这个被称为华夏族群的发源地之一的千年古邑消失了,直到本世纪八十年代,水电站建成,老家的人才慢慢移回已成黄河洼地的赵渡。黄河水淹过,老家赵渡已经没有了祖坟,爷奶只有被安葬在移民之地大荔双泉。父亲少年时期就离开了家乡,一直在郑州和母亲相依为命。所以生前他和母亲都没有回乡安葬的念头,而是在郑州买下了这块儿墓地。
郑州公墓离父母老屋很近,大约五六公里的样子。大妹夫开了一辆车,外甥女开了一辆车,小三哥他们从新乡赶过来也开了一辆车。三辆车载着所有参加合葬仪式的人都到齐了。两个姐姐两个妹妹,哥和我,六个儿女一个都不少,母亲的娘家人也从她老家过来了四个人。算上二妹夫和一些第三代,十几个人,立在父亲母亲的墓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呼啦啦的一大片人。
哥请了墓园的工人,起了父亲石棺。最近雨水较多,大家起先有些担心石棺里进水。打开盖子,里面却一滴水也没有。父亲的骨灰盒上盖的红布还在,就是有些褪色。骨灰盒上父亲的照片是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安详略带笑容地看着我们,似乎也是在等待母亲的到来。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他静静地躺在这里了十年了,他等待着母亲的到来也十年了。
母亲比父亲大几个月,但属相却不同,父亲属虎,母亲属牛。但父亲绝对是一家之主,大事都是父亲拿主意,但家里的大事不多,所以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母亲张罗。比如母亲管着一家平时的一日三餐,但到了过年过节或是请重要的客人,父亲就亲自下厨。又比如,平时的缝缝补补,大人孩子裤头背心、纳鞋底的事情,母亲带着大姐二姐做活儿。但到了过年,大家的新衣服新棉袄都是父亲裁剪,父母一起踩缝纫机赶工。
但有时两人也有不合拍的时候,父亲五十五岁时,本来可以提前退休,让大妹或是二妹接班去国营的铁路上工作,但父亲就是不退。因为提前退休必须把干部编制改成工人编制,父亲那时在一个铁路大厂工作,其实厂子也不大,也就千把人,只是那时觉得大而已。作为厂领导的父亲丢不起这个面子。为这个事情,母亲责骂父亲至少十多年。当然还有父亲偷偷给老家寄钱,也是父母生气原因之一。
但吵归吵,生气归生气,母亲一辈子都在孩子和外人面前维护着父亲的尊严。家里吃饭,父亲不动筷子,母亲和我们几个小孩子是不许先动筷子的。小的时候,粮、肉、蛋、油甚至冬储菜都要票证,食品紧张。我们家里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嘴都馋的很,但一旦家里有好吃的,母亲一定要让父亲先吃。我们孩子但凡谁撅嘴,母亲就在他或是她的头上敲一筷子,说:“真不懂事,没有恁爹,谁来养活这个家。”
其实,当纺车女工的母亲,因为十四岁就参加了工作,不比的十六岁才参加工作的父亲工资低。虽然父亲一直是干部编制,被人主任厂长地叫着,但那也只是个名字上好听,加上父亲应酬多,钱并不比母亲拿回家的多。再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文革期间父亲因为站错队,被下放到农村和车辆段几年。但我可以看出,母亲对父亲的敬重是一生的,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变故发生任何改变。
我和哥,把母亲的骨灰盒放进石棺,和父亲的骨灰盒并在一起。母亲的骨灰盒上也有一张母亲黑白肖像,那时她四十多岁的样子,胖乎乎的脸上微微含着笑容。大姐把父亲那块褪色的红布轻轻地移走,二姐把一块新的红布罩在两个盒子上。红布罩上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母亲骨灰盒的那张遗像,对我们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满意了,终于可以父亲团圆了,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1 条评论
世欣 · 03/24/2024 11:02 下午
黄河水利工程是最早的强制拆迁,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我伯父曾在黄河流域任一座水电站的总指挥,划定吃水线以下的农民无条件拆迁,那时是整个村子的人集体抗议,女人把剪刀拆开,绑在扫帚把上组织工程队进村,这种情况下会把军队调入,上纲上线为反对水库工程就是反毛主席,村民于是P都不敢放乖乖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