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拾:十月一儿

Alex Ning发布

从前年开始,每年11月北京都要开一个世界中文大会,是中国教育部的中外语言合作交流中心(简称语合中心)举办的,今年是第三届。由于我们学校运行了语合中心的一个海外中文教学项目,大会每年都给我发邀请函。这是个冠冕堂皇回国的正当理由 ,我当然会欣然接受邀请。这次的大会定在11月14 – 16号三天,而早在计划中的台湾环岛骑行始于11月22号,中间有三四天空余时间,本打算自驾去秦岭逛游。但这三四天恰好包括阴历十月初一,是老家给已故亲人烧纸的日子,于是我就收了玩心,回郑州老家待几天。

郑州话里,儿话音不少。比如,叫陌生人叫“老师儿”,把小闺女叫“妮儿”,恨了某人,就说真想把他的“蛋子儿”给挤了。但对于数字1,一般不加儿话音。比如国庆叫十一,劳动节叫五一。只有阴历的十月初一,加了儿话音,但不叫十一儿,而是叫“十月一儿”。这天是要去烧纸和上坟的。

郑州这个地方,除了去世老人的生日和忌日,还有三个上坟的日子:大年初三、清明节和十月一儿。

大年初三上坟很好理解。过年是一年中的重中之重,再穷,在这一天也要放鞭炮穿新衣吃酒席,图个喜庆,期望新的一年丰衣足食有个好年景。大年初一在男方家过,给了阳间的人们。包括要给活着的老人磕头,给亲戚朋友街坊邻里拜年祝福;大年初二,姑娘女婿领着一家大小回女方家;到了大年初三,就留给了阴间的祖宗们。一家族人结伴,蒯着篮子,拎着布袋,篮子里是烧酒、鱼肉、油条和果子等贡品,布袋里则是要给 亲人烧的纸钱。

清明节上坟也算好理解。熬过寒冬,万象更新,终于从饥寒交迫中生存下来。先跑去祖先坟头清扫一冬的积雪和落叶,把对新世界的满腹期待和勇气,向先人祖宗汇报一下。

而这个十月一儿,确是很少谈起烧纸的原因。母亲在世时,总是去十字路口给姥姥烧些纸钱。我从来也没问缘由,觉得一年四季除了繁忙的夏天,总是要惦记一下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模模糊糊地听母亲好像说过清明节是开门放鬼的日子,扫墓像是打扫庭院让故人顺利来人世间访问。而十月一儿,则是关门收鬼的时候,烧些纸钱,好让死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不至于手头太过拮据。后来看新闻,才知道十月初一的正式名字叫寒衣节。因为马上要入冬,要赶在这天给已故亲人烧些衣物让他们好在阴间熬过寒冷的冬季。

今年的十月一儿是阳历11月20号,周四。17号那天我从北京做火车到郑州,还没到站,大姐就发来微信问到家没有。我记得先前是告诉她的。然后,两人聊起十月一儿给父母上坟的事情,约在那天早上和兄弟姐妹结伴前往。

因为还有些时差,周四那天早上我起得特别早,但在酒店磨磨蹭蹭到了快八点才出门。父母的墓地在云梦山庄,郑州的市民公墓。离我的酒店不到五公里,离父母的旧居也很近,这是我回国要住在这个酒店的原因之一,离父母挨得近一些。大姐、两个妹妹和兄长约了我九点半在云梦山庄的大门口见面。他们要载我去,我婉拒了,说自己走路过去。不到五公里,慢着走一个小时,快点也就四十来分钟。我看看表,觉得还有时间,就想找个早餐店喝碗儿胡辣汤。这玩意儿挺让我上头,每天喝都不腻味。沿着航海路往西,走了十来分钟突然看到一爿小店卖粉浆面条,我赶紧走过去。粉浆面条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一种食物。软软的面条在黏黏糊糊的粉浆里时隐时现,在加上一股发酵的馊味,让我心生恐惧。但自从母亲走后,我对这种食物越来越有感觉了。发酵的酸味、芹菜的清香、黄豆的油脆伴着软糯的浆和面,让这个小食成了我另一个家乡的记忆。卖粉浆的看似是一对父女,女儿四五十六岁,而父亲有六七十了吧。我要了一碗粉浆,两个包子加上两个茶叶蛋。微信扫码付了钱,女子就把粉浆面条盛好了。我刚要接手,那老人就笑着用手挡住我,他一手接住面,一手指着马路边的一排矮桌子示意让我过去。没看到他对别的顾客如此,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用郑州话说,不用老师儿,我自己来。把碗接过来,自己找了一个空位蹲着坐下。这爿小店在一幢老旧的住宅楼的一楼门面,门前就是挺宽的人行道,人行道和航海路用铁围栏拦着。航海路是一条很宽的马路,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那些非常矮小的桌凳就摆在铁栏杆边上,隔着栏杆就是涌涌嚷嚷的车流,大概“接地气”就是这么来的。吃完饭,看着时间不早了,干脆不走路了,叫了网约车去云梦山庄。

三公里,车行了十几分钟,比我走路快不了多久。一上车,司机就问我,在主道上停中不中,我说那有啥不中嘞。他说,有可能跨不过绿化带。我说,那就停在自行车道好了。他说,自行道可停不到门口,要走好远的路嘞。我记得云梦山庄那条路的绿化带有很多人走过的缺口,就说还是停到主道吧。果真,还没到云梦山庄,就看到乌泱乌泱的人群拥挤在自行车道上。我跨过绿化带,也加入到了人群中。和一般的集市不一样,十月一儿墓地前全是卖纸钱贡品的,最多也最便宜的是一刀一刀的黄糙纸被一张红糙纸包着,摞在小摊上。边上还有各种的冥币,反正不违反金融法规,商家想印什么,就印什么。我发现竟然还有美元。心里暗笑,另一个世界也有出国游了? 最近纸币贬值,黄金白银成了硬通货,金银纸叠成的元宝比冥币摆放的多一些,这些元宝都放在透明的长形塑料袋里,每袋都有一抱粗。当然其中夹杂一两个卖鲜花的小贩,八月我来给父母上坟的时候,鲜花里除了菊花,还夹杂着各种其它花色,诸如玫瑰康乃馨等。但这次,就只有黄白两种菊。而且很便宜,十元三捆。我正在东张希望,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哥,我分辨出是大妹的声音,扭头看去,姐妹和哥正穿过人群朝我这里走来。

家人算是到齐了,妹妹带了水果和一些肉食算做贡品,大家开始选购香、烧纸、元宝等。香要了五把,我们五人要给五家烧纸。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父母,二是姥姥,三是兄长的岳父,四是嫂子,然后就是大姐夫。买这些东西时,大姐一直唠叨多买一些,静静早上一直提醒大姐给她父亲多烧些纸去。静静是大姐的独生女,今天白天上班不能来,只有晚上和女婿以及他们年幼的儿子一起再抹黑过来。大姐说这些话时,我鼻子酸酸的,她是借着女儿的话,说着自己的思念。

拎着纸钱贡品往墓地里走,大家才意识墓园改变了不少,他们上次来估计是清明节。我则是三个月前的暑假,趁出差的机会返郑时给父母上过一次坟。回来一次不容易,每次我都尽量来父母的坟前看一看。以前觉得父母都不在了,家就不在了,乡情就会越来越淡。没想到,父母过世后,知道了他们埋在固定的墓园,每分每秒都厮守在这方寸大小的墓碑下,反而更加想过来看看。父母活着的时候 ,觉得任何时间去看他们都不晚,所以就一拖再拖。父母过世后反而觉得来到他们身边一次就少了一次。因为自己老了,哪天自己也去了另一个世界,骨灰飘在了另一处,岂不是就真正算永别了。我的孩子们还能记得我,但他们未必能记得他们的祖父母。

给父母烧完纸,五人兵分三路。哥去给他岳父烧纸,再给嫂子烧纸。大姐去给姐夫烧纸。我和两个双胞胎的妹妹给姥姥烧纸。姥姥去世时,两个妹妹才两三岁,她们应该不记得姥姥的模样。我随父母去新乡出席姥姥的葬礼,但我因为拉肚子没有去成。一个人被关在一个门面店铺里,扒着门缝,看着身穿孝袍的大人们忙碌着。那种门是老式的,一块一块木板插销一起的。这是我童年最初的记忆之一。姥姥的娘家是新乡的大户人家,她嫁给了辉县的张家。姥爷在铁路上做火车司机,算是新派年轻人,姥姥姥爷也算是新式自由恋爱。姥姥的娘家十分不满意,结婚后,几个舅舅就不再和姥姥往来。后来日本人来了,他们在轰炸武汉时,听说姥爷没逃得过炮弹,再也没回来。那时母亲还在襁褓中。再后来,姥姥一人把三个姑娘养大成人。说起来,姥姥也是苦命人。不知为何,姥姥死后没有进张家的祖坟。大约是连年战乱饥荒,老百姓东逃西窜,中国还能保留祖坟的已经所剩无几。大姨就把姥姥埋在了她和大姨夫下放的获嘉县。我记得姥姥迁了两次坟,第一次我参加了。那时黄河改道,母亲就和父亲一起把河滩上的姥姥的坟起了,埋在了另一处高的地方。第二次,则是母亲在郑州的公墓给自己和父亲买了一块墓地,也顺便给姥姥买了一块,这样将来她们娘俩就可以团聚了。母亲给自己买墓地时,我们都不以为然,以为还早。没想到一晃,母亲去见姥姥也已经三年多了。

给姥姥烧完纸,大姐和哥也走过来。哥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大姐明显地哭过。大家没安慰,我也不提这茬,但心里真的很难受。当年,大姐不顾父母的反对,非要嫁给大姐夫。大姐学习好,人又长漂亮。恢复高考那年,大姐刚好高中毕业,哪能考过老三届,考了一次就放弃了。当年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偏偏看上大姐夫。大姐夫人高马大,长得帅气,歌唱的好,但工作学历都不行,脾气也不好。他们夫妻两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父母也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其实夫妻两人感情相当不错,刚刚把独生女儿供出大学毕业不久,大姐夫就急病去世。这些年,大姐独身一人带外孙,把外孙宠溺的不像话。大约是另一种感情的寄托吧。

烧完纸已近午饭时间,大家找了个地方吃饭。席间五人聊起了小时候我们住过的那幢楼。我们都把它叫甲院楼。是郑州铁路局机关的一座家属楼。当年这幢楼好像是为建立某个学院而盖的行政大楼,学院没有办起来,于是就改成了住宅楼。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不知为何仍然窝憋在水泥高楼之间。这里有很多自己童年的记忆,我偷偷一个人来过这里,没想到大家都也都和我一样。吃完饭,我独自回酒店。路边的梧桐树叶已经泛黄,在深秋的凉风中的哗哗地唱着。清澈的阳光透过那些树叶,在马路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像。时光荏苒,逝去无痕。十月一儿,就是找个理由给老人烧烧纸,除了寄托对父母的悼念,其实也是对自己那些逝去时光的回眸。

分类: 家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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