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豫大河:楔子

Alex Ning发布

六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我三点多醒后再也睡不着了。从被窝里坐起身,心里问自己,也没有什么心事咋就睡不着了?于是长叹了一口气想,这是人老了,觉就少了。觉得身体不太得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看到薄被窝卷被自己蹬在一旁,我下意识地拉起被子盖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坐起身,愣了愣神,这才觉得出是因为温度低,又没有盖被子,以至于身上冷飕飕的。这几天,多伦多的天气晴好,二十三四度,不至于冷吧?

我裹着被子打开手机看了一会新闻,几乎都是糟心的事情,股票跌地一塌糊涂,房价也开始下滑。海外中文新闻网站上的小编们唯恐题目不吸引眼球,全是“血崩””暴跌”“突发”等字眼。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好消息,中国第三艘航母下水,但却偏偏又被命名为“福建号”。它不在福建生不在福建造,这明显是给岸那边看的:“咱有大家伙了,你敢离家出走,看大哥不打死你!” 哼,两岸兄弟间硝烟弥漫,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信息。

突然想起白天和老友聊天,他问我最近的写作计划。说实在的,那时还没有,但嘴上却说,父亲节快到了,根据父亲生前的回忆录,想动笔试着写个长篇。其实这个计划一直都有,只是春夏这段农忙时间,赶着种那块菜地和后院花园,把时间占了个满,自己又不是勤快之人,于是就撂下了这个念头。现在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觉得这两天应该先写个片段,看看自己能不能行。这样想着就更睡不着了。今天周五,父亲节是周日,如果今天提笔,没准儿,可以完成其中的一小段,也算是对父亲的吊念。父亲陕西人,却大半生在河南度过,一生都在徘徊在离黄河两岸极近的城市,不如就叫《秦豫大河》吧。想到黄河,就想到了前段时间群跑,遇到一个姓尤的跑友。我说自己的姥姥也姓尤。那人说,尤姓包括了“尤“和”游“。我这才想起,其实姥姥的姓是”游击队“的游,我父母旧的户口本上,她叫”张游氏“。那人又说,其实游家来自福建,清朝在京当官,后来被贬到河南新乡。我当时心里一惊,模模糊糊我记得,大姨家的三哥告诉我,新乡的游家坟一带的半个新乡城原是姥姥娘家的祖业。民国初年,姥姥的上辈们抽大烟、唱戏、娶小老婆,一阵折腾,把家产丢的差不多了,新乡也解放了。但到了70年代共产党落实政策,他们游家还是落了不少的房产。

看看手机,5:20,这个数字不就是那个烂大街的谐音吗?老天什么意思?赶紧起床下楼,把咖啡煮上。还是觉得冷飕飕的,于是把椅背上搭着的一件夹克穿上,出门。喔,外边比屋里还暖和些。粉色的芍药已经到了盛花期的后段,渐显出凋零的枯色。矮牵牛则刚刚开了几朵,但花苞已经很多。矮牵牛是我今年花了两三刀买的种子育的苗,也就用了半包种子,就种了上百株。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开起来就收不住,一直到入秋才算渐渐歇息下来。看着这些花花草草,心里想芍药倒是雍容艳丽,可惜花期极短,矮牵牛虽然贫贱,每朵花的花期更短,但却不断有新花开放,所以能灿烂一夏。心里感叹,生命各有各的美丽和唏嘘。

又转过去看菜地,丝瓜葫芦豆角辣椒茄子韭菜黄瓜西红柿,个个长势喜人,黄瓜已经吃了十多根了。心情正好,突然看到户外放置的空调主机的风扇在转,心里骂了一句,这么凉快的天气,有必要把空调开到冷的地步吗?转身回屋里,第一件事就是关空调,一看,空调被设置在了19.5°,心里又骂了一句。先把空调回到22°,后又把它关上。拿了张用过的打印纸,对折了一下,在空白的背面写上” Don’t set AC under 22°C,It is too cold!!! 不要把冷气设置在22°一下,太冷了!!!”.然后把纸条用胶带纸贴在空调开关的边上。

回到书房,从头看父亲的回忆录。回忆录是写在旧的信纸上,信纸很薄,像是过去单位里的红头信纸,只是没有那个红头,取而代之的是页眉左边表示天气的三个红框,右边是带空格‘’年月日‘’。信纸印刷略显粗糙,但可以看出第一个红框里是一个明显的雨的符号,第二个是太阳边上挂了一条云表示晴天,第三个看不清,想必是阴天或晴间多云。页脚花边下边中间印着“第   页“,使用者自行填写页码。而页脚的右下角印刷着一串莫名奇妙的数字 ”039137  04  04“,每一页都是同样的数字。显然信纸是让使用者当成稿纸或是日记来用的。但父亲没有在表示天气的红框上做任何标记,也没记录写这些文字时的日期和页码。按照父亲亦步亦趋做事谨慎的性格,他应该记录这些信息,但他没有,我能想出的唯一原因是,这个回忆录原本不是写在信纸上,而是后来誊抄在这里的,所以没办法来记录这些即时信息。

父亲没有很好的学历,但钢笔字却写得很好,非常像八十年代曾经流行的庞中华字体。回忆录的手写文本落笔遒劲有力,架构匀称老道,行笔流畅,轻重有度。从信纸背面可以看出凸凹的笔痕。只从笔迹来看,还以为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文人,其实父亲也就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加上青少年时期赶上新政,共产党在民间普及文化,上了几年夜校。再后来,上了班,杂七杂八地上了职工学校、技工学校、技术培训等。

回忆录一共分了三篇,每篇都只有 几十页。第一篇父亲给它取名叫《没落家世 – 童年的回忆》,前几段这像写道:

現在生活在雙職工家庭的孩子,天真活潑,沒有憂愁。可我的童年,只有辛酸和傷感,沒有幸福和歡笑。不怨天,不怨地,都是中國的落後造成的。

清末民初,原籍是陝西省朝邑縣趙渡鄉新市鎮村南望寨。聼母親講, 爺爺是一位販布匹的商人,當地的大戶人家,高門台,兩院房,正四合院有客房、上房和東西廂房,偏院是馬車、糧草和雜物。南望寨和鎮子南街巷只隔了一條馬路。它和南街巷一樣,都有自己的寨大門和很高的圍牆。那時候,土匪特別多,經常對大戶人家進行綁票、搶劫和勒索。

新市鎮是個大鎮子,離縣城只有十裏遠,村北的馬路邊有個很大的貞潔牌坊;東邊是一個大寺廟,分前殿、中殿和后殿,内邊是大佛像、十八羅漢和小鬼判官,還有大鈡、和尚和導士。小的時候,二哥常帶我去廟裏玩。當時並不害怕,但晚上就做噩夢,老夢見羅漢活過來了,他追我跑。鎮上有個私塾學堂,我在裏面讀過三年書,常受到尹老師的表揚,解放後才知道尹老師是共產黨。學堂的門外,就是一條東西大街,街上有車馬店、飯店、煙酒店他茶館等。街西頭十字路口,常有幾位説書的老翁,不收分文地講故事,講岳飛、講王祥臥冰求鯉和孔融四嵗讓梨等。

在學堂,我最要好的同學有周根娃、韓文卓、雷鉄鎖等。我們一起下河玩水,一起拾麥子,一起拾柴火,合夥把老欺負我們的任營長的兒子諞到玉米地裏揍了一頓。

父親有兄弟三個,他是老三,長得帥,有文化,找了南街巷袁家大戶的女兒為妻,這就是我母親。親外婆死的早,我知道的外婆其實是袁家的填房,不是母親的親媽,但她對母親很好。後外婆又為袁家又生了兩女一男,大女兒小時候出天花,滿臉麻子,大家都叫她麻子姨。麻子姨媽性格溫良柔順親切,可卻嫁了一個好喫懶做的男人,幸好她有一對聰明好學的兒女。麻子姨一家生活極度困難,他們只有吃住在外婆家不走。後外婆的兒子很不滿意,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家出走到宝鸡市,开了一家照像馆为生。外婆的小女儿,嫁到柳村,也是一个高门台的大户人家,养着大狼狗,儿子留着分头,油光发亮,身穿儿童军装,一看就是个富家的小少爷。虽然嫁给了富家少爷,但小姨却生活的很不幸福。她丈夫在外边還有姘頭,小姨知道後,气得疯掉了。疯到了不穿衣服,满街乱跑的地步。母亲带着我去看过小姨一次。我们都叫她疯子姨。

为什么宁家大户会很快落败呢?一是当爺爺去世后,父親兄弟三人都不会经商,也不会种地,地里的活全部包给逃荒到陕西的外来人经营;二是国家连年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太重;三是当地的土匪和恶势力团伙常年敲诈勒索。父亲弟兄三个在爺爺去世不久,坐吃山空,除留下三亩半坟地外,把土地和房产变卖后分了家,大伯带着老婆去窑村投奔岳父去了,二伯带着妻子和女儿到了县城里,租了间房子,开了个卖烟酒的小摊。 父亲宁顺和,能写会算,有些文化,在县城里谋了一份公差。可好景不长,不久患上了肺痨。家里为了给父亲看病,就以三十元大洋先后强迫大姐和二姐出閣嫁人。大姐嫁给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山西人,只因此人在县府做事。大姐出嫁后,没有再回来过。生孩子时,母亲带我去看过她一次,这是我們最後的联系,也不知後來在何处生活。二姐嫁到韩村的大户许家,丈夫比她小几岁。出嫁后在,二姐在婆家经常挨打受气,每次回到娘家都是泪水汪汪。大哥二哥知道后就带着家伙到许家拚命,并对二姐的夫家扬言说:再敢欺服我姐姐,就要灭了他们全家。从此,他们再也不敢太放肆了。

父亲卧床不起,已病入膏肓,日本人还没有投降,他就去世了。父亲死后,因为待不起客,收不起礼,请不起响器,就偷着埯埋了。那時还是少年的大哥二哥,就开始为生存四处奔波。他们走街串巷贩卖过青菜;到树林里拾过柴火,挑到县城里卖;后来大哥到本村地主黑子家当长工,后又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快解放时才回到家。二哥在县中学当校工。解放前的一两年中, 国共两军在当地展开了拉锯战,国民党的各级政府已经名存实亡,大官们和恶霸地主已经逃亡它处,学校无法开学,二哥回到家中,就和他的穷伙伴们,晚出夜归,每次回来都带着红薯、玉米和豆角等,以充饥度荒。看到一些村民到树林中砍伐木材,大哥和二哥也去砍木头。挫五六里远的黄河滩的树林里往家搬运。有了木头,就打土坯砖,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在开茶炉茶馆的瘸腿地主黑子家的柴草院里盖起了一个十多平米的草房一间,原来所租住的七八平方的住房一下子就宽敞了许多。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读过父亲的这个开篇,但每次读后,都觉得父亲的文字太少,背后承载的故事太多。有时想,父亲就是那个梦里被罗汉追着的少年,一路跑过了七十四年的光阴,从来没有停止,直到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不舍的阳气。他的梦那么长,但文字却那么短,如果我能进入到那个梦里有多好。

也许我们每个生命个体都是如此,我们跑啊跑,被时代追逐,被欲望诱惑,被生活抽打,被梦想缠绕,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和虚无。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这可以是我第一个长篇《秦豫大河》的楔子。


0 条评论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