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娜

Alex Ning发布

嫔娜杀了她丈夫丹,这条新闻让我吃惊不小,赶紧给我们共同的朋友艾瑞克打电话证实。艾瑞克没有接,我留言,告诉他这条新闻,让他有时间给我回个电话。

我认识嫔娜时,她才二十出头,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刚带着老婆,不对,是前妻,和不到一岁的儿子移民到加拿大多伦多。

在中国学的哑巴聋子英语不灵光,找了几个月的工作也没有得到个面试。做吃山空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我下定决心重新学习如何说话。那时多伦多市政府有个有个机构叫TRIEC(多伦多地区移民雇佣委员会, Toronto Region Immigrant Employment Council),它有一个帮助新移民的导师计划,于是我找到 TRIEC的网站登记了自己的相关信息,很快那个机构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导师艾瑞克。

艾瑞克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白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一双浅蓝色眼睛,嵌在满是皱折的苍白如玉的眼睑和眼袋之间,鼻子没有西方人的高耸鹰钩,倒是有些我们东亚人的扁平,面颊刮得非常干净,长着薄薄但狭长的嘴,笑起来,长嘴把两边的法令纹都堆到颧骨下边,非常具有感染力,似乎全世界都在那一刻高光了许多。他是魁北克出生的爱尔兰人后裔,大学毕业后在蒙特利尔当了十几年的高中老师后搬到多伦多,在一所天主教中学继续他的教学生涯。我在国内当过若干年的中学老师,所以TRIEC就给我匹配了一个教育出身的导师。导师都是自己报名的志愿者。艾瑞克单身,工作稳定,收入不错,没有家庭负担,和我一样也喜欢码字。后来他告诉我他想通过这个志愿者的活动,来接触一下那时涌进来的,我们这些来自神秘东方国度的新移民。当然在加拿大,当志愿者也是回馈社会的一种方式。再说他是一个笃信上帝的天主教徒,说不定是想拯救一下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东方来客,嘿嘿,这是我小人之心的阴暗揣测。

和大多数国人一样,我对尊师重教的理解有些过了头,所以对艾瑞克老师总是唯唯诺诺。艾瑞克问什么,不管自己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最爱说的就是“YES”,并且面带微笑,似乎说个“NO”就是杵逆了圣旨。这让艾瑞克非常好奇。有几次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把他搞得哈哈大笑,我自己则囧的要死,傻逼的不能在傻逼了。不过正是这种差异让我和艾瑞克很快熟络起来,英语当然也进步得飞快。有时我觉得艾瑞克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一种成就,到哪里都爱带着我一起去炫耀一番。说实在话,我非常感谢艾瑞克,没有他,我的英语还会一直是哑巴英语,既不会很快融入这个新的世界,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工作。所以有时我会用“恩师”来向我的同胞介绍艾瑞克,当然也有炫耀的嫌疑。

一天艾瑞克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想一起去参加Baby Shower。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Baby Shower。他解释说,就是婴儿出生前父母搞得一个庆祝活动。我当时就好奇,生前庆祝?如果孩子生出来有问题岂不是尴尬。咱中国的风俗是满月甚至百天才摆酒席,那是要确定孩子可以成活下来。不过这个问题,按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是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现在我想明白了,西方看重的是当下的准父母,我们中国人更关注的是后代。于是就问谁要生孩子了。他说嫔娜,接着又补充道我的儿媳。我很好奇,艾瑞克没结过婚,难道是私生子。这个问题太隐私,这个也不好多问,心想去参加一下查个究竟,见识见识当地的风俗也不错。

那个Baby Shower, 我第一次参加的婴儿出生前的庆祝活动,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嫔娜。

我是和前妻一起去参加的那个Party。既然是恩师的“儿子”生儿子,就一定要带贵重点儿的礼物。于是我们去中国城的金店买了礼物,一个咱们中国人在新生儿满月时送的长命金锁,当然前妻挑的是一个镂空的小号的最便宜的金锁,还带着一个喜庆的红色中国结。

嫔娜那时二十出头,这个年龄的中国女孩子大多还像个小丫头,但她不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刚刚成熟的少妇。嫔娜个头不高,但非常丰腴,不是那种吃多了油炸食品的臃肿,是那种无忧少女的心宽体胖,微微隆起的腹部,更衬托出她的丰满。一头金发和她苍白发亮的脸,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这些软软的金发随意贴在她宽宽的额头上,褐色的眼珠盈盈得闪着一丝像火焰般的热情。她鼻头肉实而坚挺,鼻孔不时扇合,似乎是有种按耐不住的,对生活的渴望或欲望。前妻见了她第一面就印象极差,后来偷偷和我说这肯定是一个典型欲火焚烧的贱妇。我知道,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敌意是天生的,但判断也往往不会错到那里。也许是我那时的三级片看的太多,她确实让我一刹那想起了当时风靡一时的“蜜桃成熟时”,不是内容,只是这个片名,太适合当时我对嫔娜的印象,一个圆润的刚刚成熟的蜜桃。

艾瑞克把我们介绍给嫔娜,前妻满脸堆笑地上前把礼物递给她,双手握着嫔娜的手,万分亲密地说:“恭喜恭喜”,又加了句:“你太漂亮了,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非常。”似乎嫔娜是她认识多年的闺中密友。那时英语词汇还贫乏的前妻,夸张地用了三个”非常”来形容她对嫔娜的喜欢,最后还又用了一个“very much”来强调,呵呵,只有我知道前妻的夸奖和表情有多假。

 嫔娜被前妻的夸得十分开心,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褐色眼睛瞬间变成亮晶晶的漆黑,里面盛满了她盈盈的笑意,连连说谢谢。然后她拿着礼物,抚着她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把我们介绍给她的年轻丈夫丹。

嫔娜的丈夫丹,中等个头,偏瘦,看起来比嫔娜老成许多,其实也就比嫔娜大两岁,二十三四岁吧。他和艾瑞克一样有着一双蓝眼睛,但颜色要深一些,但却没有艾瑞克那样干净透亮,似乎有一丝发霉的晦暗和狠劲。我伸出手,丹猛地抬起瘦瘦的胳膊,一直甩到头顶,然后才在缓缓的放下狠狠地握住我的手,一边摇晃着一边大声地打招呼:Hi Bro.  这时嫔娜打开了我们送她未来孩子的礼物,惊叫一声,说好漂亮啊。恩师艾瑞克伸头过来看,他见多识广,在一旁对嫔娜说,那可是金子的锁啊,寓意孩子健康成长。嫔娜赶紧扯了一下她丈夫丹的衣襟,让他看。丹看了一眼嫔娜手中的小小的长命锁,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转过身,对一群来客大声说:“嗨,伙计们,我和嫔娜终于交了一个他妈的真正的富豪,一对有钱的中国人。” 他在“真正的富豪”前面加了个“Fuck”, 我知道这是粗鲁人的语气助词,于是我把它翻译成“他妈的”,虽然没有恶意,但也十分不敬。对此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也隐约感到一丝的敌意和嫉恨。丹口气是热情的,但里面我却听出了冰冷和暂时被压抑住攻击性;丹的动作是豪放自信的,但却有一种防御性的自贱和自卑。这些混合在一起的极度复杂性,刷新了我对人的看法,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我感到前妻拉着我的那只手使劲攥了一下,似乎她也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威胁。

那天聚会人不少,吵吵闹闹,嫔娜和丹穿梭在人群之中应酬着,不时传来丹带着各种“fuck”的大声谈话。Party上只有我和前妻是东方面孔。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夹杂着法语的英语,很快让我和前妻感到了不适。那些英语都是些街头俚语,甚至很多脏话,我不大听得懂,也插不上话,于是早早我们就离开了。

那次Party后,再次见到恩师艾瑞克,才知道了嫔娜和丹的一些故事。

丹是艾瑞克在蒙特利尔的学生,法裔。但出身不幸,他父母都是瘾君子。家里的五六个兄弟姐妹都先后被政府部门强制送到寄养家庭。上中学那年十月的一天,十四岁的丹也被母亲驱除家门。蒙特利尔的十月已经是深秋,那天更是冷的接近零度。身着单薄的丹在圣凯瑟琳街上溜达,饥饿、寒冷和恐惧让他瑟瑟发抖。于是为了一个温暖的居所和一顿饱饭,他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回了家,出卖身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中年男子上班前,给了丹一个苹果并把他赶出了家门。后来政府把他送到了寄养家庭,那里只是庇护所。丹说那一刻他再也没有了爹妈,没有了家。艾瑞克哽咽地说到此处,我看到他浅蓝色眼睛下面渗出了些泪花。丹是艾瑞克班里最让他头疼的学生,但也是最让他上心的学生,他甚至把丹看成他的儿子。令艾瑞克吃惊的是,丹居然和低他两级的嫔娜好上了。嫔娜不在艾瑞克班上,但他知道嫔娜是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

嫔娜的家庭则来自意大利,父母开了一个面包房,家里还有一个长他三岁的哥哥皮特,皮特从小长的就非常女性化,长大后到了结婚年龄才检查出来染色体异常,是个间性人。但他的父亲还是从意大利乡下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个智力有些障碍的女孩。听到艾瑞克说到皮特的故事,让我想起了中国西北老家的有些父母似乎也是这么干的。嫔娜和皮特小时后在一起不像是兄妹倒像是姐妹。像别的年轻女孩一样,嫔娜喜欢爱情小说。其它女孩的父母用现实把女儿和小说隔开,但嫔娜的父母一天到晚在店里忙活,这就让嫔娜有了机会把自己活成了小说的样子,但不是她向往的那种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令人唏嘘的家庭悲剧。

十三岁那年,嫔娜有了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里昂。里昂比嫔娜长三岁,他们从小在一个天主教会长大。里昂是欧亚混血,父亲是意大利裔,母亲是越南难民。母亲干练坚毅,她开了一个车衣场,专门为一些服装商缝制衣服。同是意大利裔,同是开小生意,又同去一家天主教会,两家算是世交,也算是门当户对。里昂身材长得更像父亲,虽然才十五六岁,已经发育得人高马大;但长相却更像东亚人,脸部线条柔和圆润,黑色直发下长着一双深褐色的细长眼睛。里昂中规中矩,功课也不错,在大家看来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但嫔娜十五岁那年,在一次聚会中,她认识了丹。嫔娜的美貌和丰腴成熟深深吸引了丹,虽然嫔娜比丹小了两岁,但嫔娜却让丹感到一种母亲般的温暖和安全。丹开始用各种方法追求和撩拨嫔娜,当然都是偷偷瞒着她的现任男友里昂。嫔娜其实也被丹这个小混混的各种小花招小伎俩吸引,但骨子里的意大利传统血脉,让她时刻躲着丹。后来里昂发现丹在翘他的马子,叫来一帮越南裔的朋友把丹打得住院了一个多星期,但这也把嫔娜彻底推到了丹的身边。嫔娜终于和里昂分手,和丹厮混到了一块儿。

两人的关系遭到嫔娜父母的坚决反对,但这这种反对反而让正处于叛逆期的嫔娜和丹走的更近,等到嫔娜高中一毕业,嫔娜和丹就搬离故乡蒙特利尔,来到多伦多谋生。此时丹的老师艾瑞克已经在多伦多的一所天主教中学任职了。嫔娜喜欢读小说,艾瑞克又是个英文老师,于是艾瑞克和嫔娜的关系比他和他的学生丹更近一些。嫔娜喜欢和艾瑞克聊天,也喜欢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艾瑞克听。

后来的两三年,我的英文口语提高许多,对北美的文化渐渐熟悉起来,工作也有了着落,生活基本上稳定下来。于是和艾瑞克的联系渐渐少了,每年也就见上两三次面。

一年市民节长周末前的周五,我接到了艾瑞克的邀请,邀我全家去他的公寓共进晚餐,那时我和前妻闹离婚,心情很糟,正想找朋友诉苦。中国朋友大多也和前妻认识,再说中国人的圈子就那么小,没准儿诉苦诉成了满城风雨。于是我答应了艾瑞克,但没有告诉他我要自己去。等到约好晚餐的那天上午,突然觉得不告诉艾瑞克似乎不太妥当,万一他准备了前妻和儿子的那两份呢。于是打电话撒了个谎给艾瑞克说:“对不起,艾瑞克,我忘记告诉你。我太太和儿子前几天出门旅行了,我有工作走不开,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我自己去你家可以吗?”

艾瑞克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没事!”

然后他问:“你介不介意和嫔娜以及她的儿子一起吃晚餐?”

我茫然:“嫔娜?”

艾瑞克:“哦,就是那个我的儿媳妇?”

我恍然大悟,是那个圆润成熟的桃子:“当然!”

但心里想,难道嫔娜那个小混混的丈夫不来,他们的婚姻也出了问题?我对嫔娜这个漂亮的金发美女印象很好,心里竟然暗自欢喜地有一丝非分之想。

那天下午放工后,我没有回那个硝烟散尽的冰冷的家,如果那还叫家的的话。我拐到公司附近LCBO买了一瓶价钱上还说的过去的法国红酒,然后跳上TTC直接去了艾瑞克的公寓。

敲门,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个子中等,褐色的头发下面一双怯怯的眼睛窝在深深的眼眶和颧骨里,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安。我心想难道艾瑞克有了女朋友?那女人见到我一脸的问号,笑着道:“大卫吗?我是嫔娜,我们见过的。“

我这才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丝嫔娜的样子,我赶紧说:“当然记得,当然记得,你变得苗条多了“。但心里却想,我记忆力的那个金发的、成熟的桃子呢?本来我想用“Skinny”(瘦削) ,但话到嘴边却成了“Fit”(苗条)。其实“瘦削”比“苗条”更适合她。嫔娜憔悴了许多,不再圆润,笑容似乎也带了些苦味。

听我说她苗条,嫔娜笑了:“我现在是一变二,当然瘦了” 。

她转身蹲下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说:“内森,这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大卫叔叔。他还送过你一个金锁呢!”

我把眼睛转移到了小男孩身上。那个洋娃娃,一头金黄色软软的头发顺服地贴在脑袋上,白嫩的皮肤没有一丝瑕疵,小巧的鼻子微微向上翘,粉色的双唇湿漉漉的半张着;一双大大的、似乎有些和脸不成比例的、湛蓝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不由也蹲下来,伸出双手说:“内森,我叫大卫,很高兴认识你,来我这儿!”

内森怯怯地往她母亲身后躲,嫔娜把内森抱起,我也站了起来,发自内心地对嫔娜夸奖内森太漂亮可爱了。嫔娜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内森,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看到嫔娜的眼里疲惫和不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母性的爱意和平和。

吃饭时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丹的情况。嫔娜轻松地笑着说:“他今晚还要工作,不能来。”

我夸奖道:“他很努力啊,周五晚上也要工作,今天可是长周末前的周五。”

艾瑞克插话:“丹在一家商场里当保安,今晚值夜班。他是个好丈夫,现在知道努力养家了。”

艾瑞克把我拿的红酒打开,大家开始喝酒,喝了酒,话题就逐渐打开,嫔娜也显得放开了许多。

我问嫔娜:“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金发,怎么变成了深褐色了?”

因为喝了酒,嫔娜原来苍白瘦削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暖暖的灯光下,她原本因为瘦削而略显生硬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从侧面看,简直是完美的剪影。她见我盯着她看,哈哈地放肆笑了起来:“我本来就是深褐色头发,丹那时喜欢金发Bitch(贱货),于是我就染成了金发,成了他的Bitch。”

我吃了一惊,一直文邹邹的她,竟然能把脏话“贱货”说的如此自然。

嫔娜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惊讶,她接着说:“孩子出生后,丹又说不喜欢我的金发,骂我像个Slut(破鞋),于是我就停止了漂染,改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她提到丹,似乎像是奴隶提到主人,同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乌云,我想那乌云就是丹。

我带来的那瓶红酒很快被我们三人干掉了。艾瑞克说家里没有红酒,你们俩都没有开车,我们就喝点Scotch吧。于是三人边喝烈酒边聊天,喝的越多,话题也就聊的越多。酒似乎有魔力,无论什么性别,无论什么种族,也无论什么背景,微醉后似乎没有了边界,所谈的往往是平时不好启齿的话题,谈的越深越伤感。

这时三人已经从餐桌移到了起居室的沙发上,小内森也早已从嫔娜的怀抱挣脱到沙发不远处的地板上玩玩具,艾瑞克给他准备的一些积木。

艾瑞克聊起他在蒙特利尔的一段伤心情史,细节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交往十多年的女朋友出轨他最好的朋友,他同时遭到爱情和友情的背叛而受到巨大的打击,于是才辞职搬到千里之外的多伦多。

我则谈到了自己和前妻之间的种种不快。诸如前妻逼我考证升职,孩子的教育,又买房子谁家应该出更多的钱、先办谁的父母移民之类爆发的激烈争吵。我说这个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简直就是三家人的战争。我又说在前妻看来,这些都是原则上的大事,但在我看来却是小事。我的苦恼的是前妻自从有了儿子,再也不肯与我同床。我每每低三下四地要求,总是遭到她的耻笑,似乎她是洁白的天使,我是肮脏的色鬼。

艾瑞克和嫔娜听后都吃吃地笑,说他们不信,说是不是我的性欲太过强烈,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有反驳。在我看来被说成性欲旺盛,也是一种变相的夸奖。

嫔娜说她可没这个问题,她红着脸说她最喜欢丹的一点,就是他们的性爱。她诺诺地进一步说,丹的那话儿很大很勇猛,床上功夫了的。我心想不就是吹嘘自己老公器大活好呗。嫔娜是酒盖着脸,笑着说的这段话的。但笑容只停留在她脸上几秒就转瞬即逝。她说:“丹是个可怜的人,运气太差,生在这样不堪的家庭,在社会上受到很多欺凌,书读的也不好,脾气又坏,还不会和人相处,每个工作都做不长。每次失去工作都对他是一次打击,情绪越来越糟糕,脾气也就越来越坏。” 从她的话里。我听到的是,现在嫔娜对丹的感情,怜悯多于爱情。

我和艾瑞克都劝他,说丹能遇到你,他很幸运。说他还不到三十,慢慢工作会稳定下来的,内森多漂亮可爱啊。等孩子越来越大,他胡闹的脾气就会改了,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

嫔娜叹了一口气,把脸转过去看内森说:“就怕内森长大后也像丹……” 话没说完,就见嫔娜急忙从沙发上起身,奔向内森。原来内森不知何时端来了满满的一杯橙汁,摇摇晃晃从厨房那边走过来。嫔娜急忙说:”甜心,小心别撒了,弄脏了地毯!“ 我和艾瑞克的眼光都落在了内森的身上。内森听到妈妈的呼叫,停下脚步,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和艾瑞克心惊肉跳的举动。

他慢慢地俯下头,看着黄色粘稠的果汁,双手又慢慢地杯子反转过来,橙汁哗的一下倾倒在地毯上。内森仍然双手拿着那个空的杯子,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小脚和脚下被果汁沁透的地毯。嫔娜过去把他抱起挪到一块干净的地毯上,然后转身去厨房找纸巾清理。这时我看到内森半抬起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眼睛往上翻,贼贼地看着我们。他的大眼睛里,下部全是眼白,上部只有月牙一般湖蓝色的眼珠。不知艾瑞克如何想,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鬼片里的灵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酒也似乎醒了许多。

后来多年再没有见过嫔娜他们一家,直到看到本篇开头提到的,那个嫔娜杀了她丈夫的新闻。

晚上九点多,艾瑞克打来电话,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

嫔娜和丹高中毕业离开家乡蒙特利尔来到多伦多,先是借住在艾瑞克家里。很快两人都找到了工作。嫔娜喜欢读书,语言能力很强,得到了市中心的一家律师行的雇佣,在那里做助理。嫔娜性格随和、柔顺且认真,公司的人都喜欢她,她也喜欢在摩天大楼里,做一个早九晚五的普通办公室白领,于是她一直在那里做了几十年,从来没换过工作。但丹却没有那么幸运,开始在一家商场里做销售,以他的机灵劲头,销售额一直名列前茅。丹很有潜力做到更高的位置,但却屡次因为被发现偷偷把商场里的东西带回家,而遭到除名。第二项工作是在另一家商场做保安,一次工作中失手把一个偷窃的瘾君子打成了重伤,公司赔巨款摆平此事,当然丹被赶出了公司。从那以后,几乎每个工作,丹都难以坚持到一年。职业上的不顺利,让丹的挫败感越来越严重,脾气也越来越坏。于是丹开始是喝酒解压,后来发展成了吸食毒品。其实,丹在结婚前就和街上的混混们吸食毒品,结婚后戒断过好一段时间。

一旦丈夫成了酒鬼和瘾君子,老婆和孩子八九会成为家暴的牺牲品。嫔娜也不例外。开始是喝醉了才会找嫔娜出气,后来变成只要丹心情不好,嫔娜就会得到一顿暴揍。嫔娜开始还反抗,但越反抗越激发起丹的兽性。

艾瑞克说到这里,我好奇地问:”难道嫔娜不会报警吗?”

艾瑞克说:“她来我这里哭过无数次,说她不敢报警,她太爱她儿子内森了,她不想让内森因为失去父亲而记恨她。“

“那就离开这个垃圾!“我恨恨地说。

艾瑞克接着说,嫔娜倒是带着孩子离开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丹找到,要挟说他要杀了儿子然后自杀。嫔娜怕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偷跑过。她就这样一直生不如死的生活在丹的暴力恐怖之下。我也找丹深谈过好多回,每次丹都答应的好好的。但一回家,就成了另一幅嘴脸。我和嫔娜带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丹有躁郁症,给他了不少的药物。但药物只能让丹一时麻木,似乎并不能解决他的心里问题。于是嫔娜提出离婚,丹大吵大闹,开始是威胁嫔娜他要自杀,多次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做往下跳的姿态。把嫔娜吓得不行。后来这一招老用,嫔娜的心也硬了起来,她希望丹自杀。丹看这一招不行,又拿嫔娜的父母做威胁,说如果离婚就回蒙特利尔杀了嫔娜的父母。后来这一招也不管用,丹终于拿出了杀手锏,说是偷偷把儿子带到美国。你知道内森是嫔娜生命的全部,于是嫔娜终于放弃了离婚的打算,被家暴后就来我这里诉诉苦,或窝在一个角落藏在她的小说世界里。

艾瑞克说到这里,我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儿子离婚后随了前妻,但生活得似乎比以前更快乐。前妻后来和一个白人结了婚,听儿子的口气,他和洋人继父相处的还算不错。虽然如此,每每想到儿子叫一个“洋白佬”爹地,我还是会心酸不已。对比儿子,我想起内森,对艾瑞克:“内森好可怜啊。”

艾瑞克说:“丹对内森倒是非常疼爱,因为不工作,丹几乎每天都和他的儿子在一起。父子二人的感情很好。“

我知道,在多伦多一个办公室普通职员的薪水十分有限,丹买毒品也是不小的开销,心想一家人只靠嫔娜的那点工资想必十分辛苦。

艾瑞克似乎看出我的疑虑,他接着说:“因为丹被医院诊察出有轻微的躁郁症,于是他试图去申请残疾人补助。你知道,这点病不足以让他领到残疾人补助,于是丹大闹政府申领部门,几乎把那间办公室砸得稀烂。最终他得到了补助金。不过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买毒品和酒的呢。多亏了嫔娜工作稳定,一家人才可以勉强活得下去。嫔娜家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都被丹给砸了。买一次家具砸一次。后来干脆就不买了。他们家最值钱的大约就是丹和内森玩游戏的那台电脑。”

“哎,嫔娜真是生不如死啊!“我感叹道。

艾瑞克也叹息说:“谁说不是啊,嫔娜告诉我她试图自杀过好几次,但一想到内森,就对自己下不去手。最后一次自杀,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割了腕,已经昏迷过去,血流到门外被儿子发现打了911,被救了回来。在医院里,她醒后,内森抱着她哭着死去活来,问她为什么要狠心丢下他不管。从此嫔娜再也没有尝试过自杀,她是打算熬到丹死去啊!”  

说到此处,艾瑞克哭了,我也红了眼。

“这就是嫔娜杀丹的原因?”我终于说出了我的终极问题。

艾瑞克叹了一口气:“她没有杀他呀!是丹自己死的!”

然后艾瑞克继续往下说。

丹因为长久不工作,再加上酗酒吸毒,身体越来越胖,也越来越虚弱。昨天傍晚,嫔娜回家做好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各自默默地低着头吃着自己的那份。突然丹呕吐起来,嫔娜无动于衷,倒是刚刚十岁的儿子过来扶着他父亲问怎么回事。丹说没事,就是头晕,回卧室躺一会就好了。于是丹慢腾腾的起身就要离开餐桌,谁知刚一起身,丹巨大的身躯轰的一下直挺挺的跌倒在地板上。嫔娜和儿子都吓傻了,马上围了过来。丹躺在地上,眼睛半张着看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嘴里流着些许白沫。他似乎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的难受样子。

儿子喊道:“Daddy,are you okay?  ”

丹对内森说:“我口渴,去厨房给倒我一杯冰水。”

于是儿子赶紧去厨房接水。

儿子离开,丹对嫔娜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嫔娜,我爱你,但我却毁了你一生。我就要死了,别救我,让我下地狱吧!”

嫔娜哭了,眼泪里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久了的释放,她觉得她对上帝的祷告终于应验了。儿子端了水过来,丹却已经昏迷。儿子大哭,要打急救电话911,嫔娜却死死抱住儿子不让他去起居室打电话,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挣脱这个男人,挣脱这个被诅咒的婚姻。儿子挠抓着母亲头发和脸,试图掰开母亲枯瘦如树根一样有力的双臂。但此时嫔娜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尽管脸上都是被儿子抓的条条血印,她也没有松开内森。就这样坚持到嫔娜觉得丹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才放开儿子。儿子飞快跑到电话旁,拨打了911。接通电话后,嫔娜听到儿子哭着对着话筒大声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妈妈杀了我爸爸。”很快,救护车和警车几乎同时到了嫔娜家的公寓。

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问道:“现在嫔娜和内森在哪里?”

“一个在庇护所,一个在看守所。” 艾瑞克叹气道。

一年以后,在嫔娜工作的律师行的帮助下,她被判无罪。

又过了许多年,退休后的艾瑞克得了脑梗,据说发病时的症状和丹的几乎一样。好在及时打了911,才得以保住性命,但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为了照顾单身的艾瑞克,嫔娜和我经常访问他,不免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她告诉我,不知是家族遗传还是怀孕时丹吸食毒品,内森生下来就有些精神异常,经过那次的父亲的突然去世,病情加重了。长到十五六岁,发展成有暴力倾向的精神分裂症,只有被送到精神病院看护所,嫔娜常去看他。

年近五十的嫔娜有了新的男朋友,天主教会认识的。她又胖回到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体型,但这次不再是圆润的胖,是皱皱巴巴的臃肿,似乎她圆滚滚的身体里塞满了她所有不幸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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