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日方长(七)
二月十日,龙年大年初一,老梁不到三点就到醒了,昨晚的酒精还在残留在血管里缓缓地弥漫,他感到头晕晕乎乎。和往常起床一样,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着背心裤衩下床去取手机,然后再回到床上 ,躲在被子里查看Whatsapp和微信上短信。
三年前,和芝诺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老梁似乎进入了男人的更年期,睡眠质量很差,一直靠酒精来催眠。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梁的酒量越来越大,但催眠作用却越来越小。刚和芝诺交往时,芝诺要求老梁和她一起裸睡,老梁非常不习惯。就是和梁太的新婚之初,性趣盎然的老梁也从来没有光着身子醒来过。所以起初,老梁搂着芝诺温暖的酮体,几乎一动不敢动,怕影响了睡中的芝诺。往往是芝诺已经微微地鼾声起伏,老梁还在思绪飞扬。奇怪的是,老梁这样一动不动,忍着被芝诺枕着的胳臂的酸痛,过了个把小时也沉入了甜蜜的梦境。过了几个月,老梁的失眠竟然好了,无论是不是在芝诺家里过夜,老梁都能安稳地一觉睡到闹钟响起。所以,老梁一直开玩笑地说,芝诺是他的安眠丸( Sleeping Pill)。其实是正常的性生活和安稳的情侣关系,让老梁荷尔蒙的分泌回到了几年前的水平,是他能够安睡的主要原因。
但自从和芝诺分手后,老梁没了他的安眠丸,睡眠又开始变差。老梁重新在每晚临睡前拿起酒杯,用酒精让自己勉强睡上几个小时。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睡眠变差,但还是想办法改进。其中一个措施就是把手机不放在床头柜,免得自己不时去查看短信。他把手机远远地放在卧室单人沙发边的小茶几上,这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好的睡眠。
微信上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拜年短信,老梁也懒得回复。而Whatsapp上,几乎都是老梁的老外朋友,里面静悄悄的。虽然芝诺也没有信息过来,但老梁还是忍不住点开芝诺的头像,再看看芝诺昨晚发的那个表示爱的金钟(Taco Bell),心里似乎被安慰到。于是老梁也发了金钟表情给她,躺下继续睡,半梦半醒地睡到了快七点又醒来,再看芝诺的在线状态是昨天晚上将近午夜, 老梁想看来芝诺昨晚也睡的不踏实,老梁以为是为了他,其实不全是。
七点刚过,老梁就开车出门去群跑。老梁是他们这个社区中国人跑团的召集人,每个周六早上,他都带领一帮中年跑者去公园跑步。当了几十年老师的老梁,好为人师成了他的习惯,为人师表成了他的做派。无论说他虚荣也好,自恋也罢,他确实非常具有责任心,一贯守时并坚守原则。算的上是一个非常合格的领导者。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风雾雨雪,老梁几乎都能坚持带着大家户外群跑。哪怕天气恶劣时只有两三个人参加,他也不懈怠一丝一毫。
今天龙年正月初一。老梁早已在群里通知了他的跑友们。这龙年第一跑,一定要穿红戴绿燥起来。算是祈求龙年好运。他自己特意穿了喜庆的跑服:下面是带有龙图案的红色短裤,上身穿了一件对襟缎子唐装,里衬是的红色快干T恤,脚下是耐克红色跑鞋。完了,他觉得还不够,就又在脖子里围了一条恒源祥鲜红色围巾,上边绣着一对的金色的飞龙。
这还是正月,虽然今年是暖冬,但多伦多也算是天寒地冻。老梁的肉身对寒冷已经麻木,他的感觉都在集中在了自己的惨痛病情和悲剧爱情里。老梁上车,按下启动按钮的那一刹那,一阵悲哀掠过心头:“短裤上两条龙,脖子上又有两条龙,你们纠缠个没完没了了呀”。眼泪不禁涌出老梁了眼眶。老梁念叨,这龙年真的是和我结了仇,让自己从大年三十的深夜一直哭到大年初一的清晨。
差五分到了老梁到了群跑约定的那个社区中心的停车场。老梁先看到跑群的大卫和他太太的凌志吉普已经在那里,又看到美女海伦的硕大的SUV也到了。今天老梁不是第一个到的。他刚下车,呼呼啦啦地又来了将近十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穿了红色的衣服,除了老梁,海伦也穿了唐装。让人感动的是,有人提了两串大红灯笼来跑步。见了面大家喜笑颜开的互相大声拜年寒暄。喧闹中,过年的氛围一下就压住了老梁心头的疼痛。此时气温四度,有了人间的这一丝温暖,反而让老梁觉得出正月的寒意来。毕竟老梁下身只穿了短裤,上身的唐装是丝缎的,也很单薄。
照了集体照,大家开始跑。这次老梁觉得比上周跑好的轻松了许多,没有喘不上气的那种感觉了。也许他吃了补铁药片的缘故。老梁本来打算只跑五六公里,但一跑起来,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计划,几乎跑完了全程。跑到八公里时候,老梁觉得肚子痛,应该是昨天喝了太多的酒,加上睡眠不足的缘故。老梁脱离队伍,钻到林子深处,脱了短裤,就地解了大手。他特意又看了看自己大便,黑褐色,里面一定是隔了夜的血液。。
跑够十公里,老梁决定不多跑了。他踱步往停车场走去,边走他边给芝诺发消息说:“跑步呢(Running now)。“ 然后带了三个大笑的表情,似乎说,你看,我还是那个乐观的大叔。
芝诺到了九点半才回老梁说:“祝你身體健康! 心想事成!”是用繁体中文写的。
“心想事成?” 老梁想这是什么鬼东西?“你应该知道,我想的只有你呀!”
芝诺的中文几乎不会,往往是用谷歌的翻译来写些词不达意的烂中文。
其实芝诺非常敏感,老梁以为她没有理解的东西,芝诺心里往往跟明镜一样,就是懒得和老梁说,懒得说破。
不知怎得,老梁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感悟:“我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还在受着恋爱和失恋中煎熬,也算是一种回春吧,自己应该非常知足才是。这个年龄的其他男人女人或许已经被生活折磨的死去活来,早都心如死灰了,哪里还有体会到荷尔蒙的烦恼呢?“
于是他也不管芝诺是不是看得明白,给他敲下一句繁体中文:“給細妹拜年啦:恭喜發財,祝親愛的細妹闔家幸福安康!”
下午老梁两点就回了梁太的屋子,今天梁太打算准备新年晚餐,让老梁帮忙。梁太还请了干儿子一家四口一起过来过新年。人不多,准备的菜品略显简单些,但鸡、鸭、鱼和扣肉一定要的。还有一定要在餐桌上摆上鲜花。昨天晚上去好市多,因为是周五,又是下班以后,那里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两人竟然都没想起来买束花。自从疫情以来,似乎全城的人都学会了节俭,那些就近的西人超市里面的人越来越少,而价廉物美的好市多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梁太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忙忙活活地准备了一上午,梅菜扣肉、四喜丸子、小酥肉、炸藕盒等等都按部就班地一一准备着。看着厨台上摆着一盘一盘的过年餐品,梁太思忖着还有什么拉下,她一一对照的她手写的菜单查看,嗯,几乎准备了所有的东西,只差和面、盘饺子馅。另外要差一条活鱼。啧,还是忘记买花了。
梁太看老梁进门正要换拖鞋,她赶紧过去,说:“别换鞋了,昨天咱俩都忘买花了,你再跑Costco一趟。”
老梁停止了换鞋,嘀咕说:“就别买花了,为了这东西,还值得专门挤一趟Costco?”
梁太借题发挥:“你就是这样,啥都嫌麻烦。该做的事情也不去做。看看,要是你听我的早几年去做肠镜检查,不是就没事了?”
老梁不耐烦:“好好,要不咱俩一起去?” 其实老梁才不想和梁太一起去呢。他更喜欢一个人,但他知道梁太这会儿肯定走不开,故意要讨好梁太一下。
果真,梁太说:“这都到啥时候了,我的面还没和、饺子馅也没有盘。你快去快回,买了花就回来。哎,忘了,回来顺便去鸿泰买条活鱼。”鸿泰是个福建人开的华人超市,只有华人超市才有的活鱼卖。鸿泰超市正好在Costco和梁太家之间,东西也比其他超市便宜些。“
老梁把刚换上的拖鞋又踢落掉,弯腰换上休闲鞋,转身出门。
梁太在后边喊:“凯良打电话了,说六点到,你无论如何要在五点之前回来啊!“
老梁也不吭气,上了车一脚油门就直奔好市多。
凯良是梁太在国内的干姐陶玉文的儿子。梁太在东京的时候,给家乡不少的政府或是企业当过翻译。陶姐那会儿在市外办做科长,跟着市领导去了不少次日本。陶姐就是那会儿和梁太认识的,两人性格、脾气、学历和背景都惊人的相似。两人处的比亲姐妹还亲。甚至老梁都有些嫉妒。老梁从小就非常向往中国古文学里的义盖云天,觉得有一个能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兄弟,才是人生的最幸运的事。他这一生和周围的同事朋友处的都很非常好,但却没有一个可以称兄道弟的挚友。
二十年前他和朋友建伟一起做私校,建伟管市场,老梁抓教学。生意做的风声水起,算是赚了些小钱。建伟属龙,老梁属蛇,两人差一岁,来自同一个省份,家乡直线距离不到二百公里。在只有两人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说起家乡话。每次回国,如果不是两人同时回,就一定要去各自的父母家探望。建伟称呼老梁父母咱爸咱妈,老梁叫建伟的父母咱爹咱娘。建伟和老梁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各自太太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建伟老婆有时候会开玩笑地、又略带嫉妒地说:“恁俩咋恁好嘞,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这时候梁太会捂着嘴呵呵地笑。搞得老梁和建伟都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正是彩虹旗到处飘扬的起始。建伟怕闲话上身,就有些急:”瞎说啥呢,咱们这是纯粹的革命友谊,“
这友谊是不是纯粹不知道,但钱可是脏乎乎的。十多年过去,公司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为了股份和利益的分配,建伟在背后没少给老梁使绊子捅刀子,老梁也当着公司雇员的面对建伟破口大骂了好几次。终于有一天两人彻底地翻了脸。老梁忍无可忍,决定退出公司。两人在股份的价格上又是一阵刀光剑影,你捅我几剑,我砍你几刀,搞得血淋淋的两败俱伤。没办法,老梁雇了律师上了法庭才算拿回自己的那份钱。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搞得老梁几乎要买房子破产,天天晚上都是醉醺醺。那段时间差不多要了老梁半条命。这就是老梁对芝诺说的那半条命。那次是知己的绝杀,这次是红颜的背叛。
买了花,买了鱼,老梁回来已经四点半了,有和梁太一起包饺子。晚上凯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如期而至。两个都是男孩,一个五六岁,一个还在襁褓。忙忙呼呼地忙了一个晚上,吃饭、聊天、逗孩子。等把干儿子一家送走,两人又收拾了一顿残局,老梁和梁太都累的不行。但好歹算是有了过年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屋子,老梁练澡都没洗,就躺下睡下了,这次睡得挺快。
一觉醒来,老梁看看表,才凌晨一点半,老梁睡不着了。他拿过手机,芝诺没有任何信息。老梁实在太想芝诺了,也不顾时间合不合适,就给芝诺发了消息。他知道,芝诺睡觉时手机会设成静音,不可能回他短信。但老梁只想表达自己的思念,并不奢望得到回应。
老梁敲道:“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我今天一点也没喝酒。 明天我会和她第二次约会,但不知道那时会不会很困。我的生活真的是狗日的!(It is another sleepless night. But I don’t drink anything. Tomorrow I will date with her second time but I don’t know how to deal with it, I must be very sleepy,My life is so fucking bad!)“
老梁提到的她,是另一个女人。芝诺知道老梁需要解决自身需要,梁太又不肯配合。所以自从芝诺和老梁分手后,芝诺就劝老梁再找一个合适的伴侣。老梁开始说不,说要等芝诺十年。后来老梁实在熬不住了,就开始接触另一个女子。不过第一次约会,老梁就向芝诺报备了他们之间的进展情况。他想拿这个刺激芝诺。开始芝诺只是静静地听,后来她对老梁说,这是你的隐私,我不想知道。老梁拿不准芝诺是吃醋还是真的不感兴趣。
老梁想继续睡,但脑海里全是和芝诺恩爱的过往,哪里可以入眠。他干脆起身下楼去了书房。坐在书房的转椅上,他开始浏览他和芝诺之间的聊天记录。记录最早是去年十一月份的,前两年多的都被老梁不小心删除了。他们分手后,老梁试图拉黑删除芝诺一切的联系方式,后来总是忍不住又加上她的联系方式。来来回回好几次,以至于聊天记录只有最近这几个月的,记录很长,细细读下来也需要两三个小时。但芝诺没有,自始自终,她的一切社交媒体都是向老梁敞开的。
大年初二第二天一大早,老梁第一件事就是短信芝诺,问早安。
芝诺很快回了早安,然后说:“ 希望医生快点给你打电话(Hopefully the doctor call you soon。)“
又说:“昨天我去庙里,祈求你可以健健康康(I went to temple yesterday wish your good health。)“
老梁知道芝诺说的庙是湛山精舍。虽然是基督徒,但芝诺的父母却是佛教徒。她的阿爷阿嫲在湛山精舍还立了牌位,每年春节她会随着父母去那里祭拜祖先。
老梁有些小小的感动,但嘴上不说,只是淡淡地回她:“我不认为今天医生会上班(I don’t think the doctor works today。)“
见芝诺没有马上回,老梁以为芝诺生气了,就说:”谢谢你,我的妹妹(Thank you my little sister.)“
芝诺安慰老梁:“一切都会好的(Everything will be fine!)”
“一切都会好?”老梁想:“我哪里还拥有什么?健康、感情、家庭、事业? 我可以舍去一切,唯独割舍不了这份迟来的情感。”
正想着,老梁的大姐从国内打来了微信语音电话。她唤着老梁的小名说:“小周,我昨天做了个不好的梦呀。梦见你和咱妈在一起。“ 老梁的母亲去年年初去的世,那时候全中国突然解封,一下子死了很多老人。一贯不赶时髦老梁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算赶上了一次潮流,不过不幸的是,这是个悲剧的潮流。
老梁心里一惊,他此时还没有给老家的亲人说自己病情。他想过了初五再说,大过年的报这种丧信儿实在太残忍。
老梁大姐接着说:“不是我迷信,咱妈生前最疼你,多伦多明天是初三吧?你去给咱妈烧烧纸,让她保佑一下你。“
老梁的老家,每年初三是给过世老人上坟的时候。大姐虽然没有明说,但老梁知道,大姐的意思是,母亲惦记着自己。被死去亲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怕是会被带往阴间的。
老梁佯装生气,笑着对太平洋那头的大姐大声说:“大姐,你别咒我,我身体好好的呀。明天一早,我找个十字路口,给咱妈烧纸就是了。“
挂了电话,老梁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心说:“妈,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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