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一纸平安》读书札记
前年,也就是二零一八年六月,我和妻子去温哥华访问我的师妹,遇到了她的朋友Jim。我和Jim年龄相仿,酒也能喝的来,话也能聊的开。Jim喜欢看书,是董桥的铁粉。我经常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他对董先生的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自己呢,自从移民到加拿大,整日为了五斗米忙乎,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爱读书的青年,几乎不再读闲书。时光如梭,一晃就在枫叶国混了快二十年。这两年,经过一番痛苦经历,终于被金钱机器所甩弃,成了一个赋闲在家的中老年,好在有一定的积蓄,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但却为中年危机困扰。于是尝试跑马拉松,看闲书,听古典音乐,写作,钓鱼,林林总总为抵抗无聊战斗着。四周前去图书馆,想借几本中文书来看,其中看到董桥的《一纸平安》,就借来。同时借的还有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没想到突然有朋友邀了去做个项目,就把看书的事给忘了,四五本书一直书房里睡觉。直到两周前,多伦多因为闹新冠病毒而封城,这才算把我不读书的理由剥夺掉,不情愿地唤醒了那几本躺在书房里的中文书。
闲着没事,就同时看《一纸平安》和《我不是潘金莲》。一个是隽永雅健、字字珠玑的散文集,另一个是市井浓郁、情节紧扣的长篇小说。很不搭,但一个在晨光里细细读,一个睡前疯狂翻看,倒是品出很有意思的读书乐趣。第一次读董桥,非常喜欢,爱不释手。书是牛津的竖版繁体,起初看起来有些费劲,看了两三篇也就适应了,到底自己有看旧版《三言二拍》《浮生六记》的底子。看完后,自觉不配写书评,也不配写感想。只有把自己摘录在日记里的文字整理出来,算是个札记吧。
- 《绵绵堂》由写他和老友穆先生之间的趣事开始。再到写穆先生父亲的朋友孙先生的一幅《绵绵堂》横匾。引起话题,侃侃而谈。其中说收藏葫芦的是不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葫芦还可以当成雅物来品玩,还可以保存上百年。另外也有很多古代文人雅士喜欢用此来做别号室名,如陈邦彦的住所自称“匏庐”,彭庸号称“匏庵道人”,黄慎自称“婴瓢”等等。
- 下午看了董桥的《一纸平安》中的《苦雨记事》。此文由从两个朋友送给作者的一个木匾聊起。木匾刻字“苦雨斋”,“苦雨”和“斋”风别从苏东坡不同的墨宝里挑出仿刻,可谓用心。由此说到名家的书房住处的名号。说到齐白石老先生的室名,董先生说,“甑屋”包含了这样一段祖孙亲情,旁人不配沿用。说的是齐老先生年幼家贫,他的“甑屋”横匾的跋文写道:“余童子时喜写字,祖母常太息曰‘汝好学,惜生来时走错了人家。俗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来,齐老先生的画可卖钱买米,算是煮画为生。这是“甑屋”的由来。董桥也自嘲他也是“煮字卖文”为生。另外,书中也提到了“半亩园”,我所知道的是多伦多的川菜馆,以为“半亩园”是重庆或成都的某个知名的园林,原来不是。半亩园位于紫禁城外,弓弦胡同的延禧观的对面。是贾汉复的旧宅,当年李笠翁(渔)在此当过幕客。后被旗人麟庆占有。当然书中还提到古今中外名著里的住宅趣事,写了他的英国朋友萝莎琳的《文林明宅》。
- 午饭后,读董桥的《一纸平安》,读了一章《三白小记》。这一篇由美国的娄先生说起。娄先生写给他的长信里询问程先生书屋里的沈复的扇面,然后就开始写沈复(字三白),写他对《浮生六记》的高评,和对芸娘的喜爱。里面写道,浮生六记其实只有四记是出自沈复的手笔,其余两记是上海书局王君卿的续貂之作。又写道俞平伯评价《浮生六记》:无酸语,无赘语,无道学语,风裁简洁,心无名山之业,无寿世之物,一味情来兴到,不知避讳,不暇妆点,没有徇名之心,处处真我。评价可谓之高,肩比《红楼梦》。看过《浮生六记》,我也喜欢,确实如俞平伯先生说的那样。但我更喜欢沈复和他的娘子陈芸之间的真实情感,可惜芸娘早早去世,儿子夭折、女儿远嫁,沈三白孤寂半生,可能正是这痛苦造就了这篇传世之作。和红楼不同,《浮生六记》完全是真实的故事。真情实感加上沈复顶尖的文字功底和厚实人文情怀修养,才打动了如此众多的文人墨客和读者。
- 《日长如小年》写与傅玫一起看她的姑父,陕西人。聊到陕西的民国四大人物,印光法师、张季鸾、李仪祉和于佑任。文章的最后,董桥写他的红颜朋友说:街灯下傅玫一瞟而过的眼神份外古秀 不输唐诗。
- 《枕山书室》说的是董桥年轻时与申石初先生一起,经常光顾香港西环半山湾的一家旧书店。老板薛大姐与她过世父亲薛枕山之间素有心结。全因他父亲纳妾另娶,不顾母亲和儿女,把大部分家产留给二房。只留了书室给母女二人。由此说起,当年南洋商人多有纳妾风俗,这些妻妾之争有说不完的故事。文章最后,似乎薛大姐终究放下了她对父亲的积怨:“薛大姐靠着沙发细看那幅字微微一笑,眼神瞬间泛起朗润的涟漪,像春水,像梅影,像她父亲的行楷。” 看到此,感动又宽慰。
- 《镜花缘》中主要写前拉斐尔派伯恩琼斯彩绘瓷砖。拉斐尔是文艺复兴三杰之一。写到罗赛蒂,写他得妻子伊丽莎白自杀,罗塞蒂愧疚,写诗集给她,埋于坟冢。后生活拮据,想到诗可出版卖钱,就开棺取诗。看到这里,心里感慨这是什么鬼操作。当然里面也提到了董桥得另一个红颜知己李侬,我看时觉得是个台湾佳人,查了查才知道她是董桥在伦敦时交的英伦红颜。里面提到了的伯恩斯坦花卉册,里面的Venus Looking Glass是花名,暗喻满月做了珍妮的镜子。珍妮是罗赛蒂情人,是前拉斐尔派画家喜欢画的的美人。最后董桥以一个资深收藏者(也是珍妮的粉丝)的口吻说:“珍妮是先拉斐尔画派里的一轮秋月 ,料峭晚风中,连荒山上的野鬼都甘心为她守夜。”
- 《小品自序》从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一段事说起。里面这句话不懂“春冰初泮 净绿瀛溶”,查了字典直到“泮”意为分解,读pàn。瀛是水波浮动貌。文中作者自谦:我腹笥贫虚,学识拮据,好不容易熬到古稀之龄,卖文可以录些旧人旧事旧闻,姑且消遣岁月,多好玩。写到宋淇,写到毛姆。说毛姆年轻时喜欢用从大英博物馆查来的古奥词汇。后来幡然醒悟,说:肚子里词汇多少用多少才是正道 不必羡慕生花妙笔,But I am content if I can put this down as briefly and baldly as if I were writing a telegram。文中提到伦敦亚非师兄,有提到朵丽丝,形容晚年的她像一枚隔夜樱桃,不见晨露只見霜气。董桥是个描写女人的高手。这个自序,是牛津重编重印作者早年文集四卷,自谦不好,就只有自写序了。文末又回到纪暁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说是纪的晚年之作,65岁-74岁,比以前的文章更好看,用杜甫诗句总结道: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
- 《好字》从当年《文学周刊》主编、《小说月报》助编徐调孚闲话作家手迹说起,说到民国大家们的书法,一番评价。文中提到了朱自清的诗笺: 诗爱苏髯书爱黄,不妨妩媚是清刚。摊头蹀躞涎三尺,了愿终悭币一囊。对这首诗不熟,查了查才知,苏髯指苏东坡,黄指黄山谷,苏东坡学生,与苏东坡齐名,号称苏黄。董桥说2012年,诗笺手迹拍得161万元。由此又提到,朱自清英年早逝,遗体装殓时,夫人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给先生穿,一众学生失声悲哭。提到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里夸赞朱自清的气节,宁愿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董桥不以为是,说国家多难,文士清寒,古今常事。又说,那是做老师一生干干净净的光荣和骄傲。161万元,和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多么戏剧化的对比啊。当然,董桥也提到了他重读朱自清,说“认出一些沙石,不要紧,通篇还是好的。”“朱先生为人认真,为文认真,笔底清趣偏淡,理路偏浓,初学多读可医浮泛。”有提到钱穆,写道:先贤清芬,故人雅贶,不敢忘昧。
- 《菩萨恋》讲美国老同学小李子,讲沉香之事。说到小李子,董桥说他严肃、顶真、正直,五千年文化常年背在背上皱起眉头做人,一点不比他的父亲好玩。文章里提到“一笏旧墨”,不认识“笏”字,查了查,念hù,是指小板子。又看到“雩门”读音是yú mén,指春秋时鲁国南城门。这是桂馥的小印章上的字。提到桂馥,自然提到他的《札朴》,作者自谦著述内容琐碎如削牍弃掉的木皮,所以取名“札朴”。百度一下这本著作,札朴十卷,清桂馥撰,馥字冬卉,号未谷,山东曲阜人,生于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卒于嘉庆十年(一八零五),享年七十岁。乾隆五十五年举进士,官云南永平县知县,摄邓川州。本书就是他在赴云南的途次中撰写的。桂馥于卷一自记成书始末云:“嘉庆纪元之岁,由水程就官滇南,舟行无以遣日,追念旧闻,随笔疏记。到官后,续以滇事,凡十卷。”这十卷内容,有两卷为温经,四卷为鉴古,匡谬、金石文字、乡里旧闻、滇游续笔各一卷。作者自认为所述细碎,犹如匠斗之木材,所以把本书题名为札朴。 本书为竖排。文中写了趣事,说沈茵调侃小李子,问他行房时是不是也穿西装。 看了偷笑。于是引出李清照的《菩萨恋》: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用词引申:“但愿小李子玩玩沉香微微一醉人会舒散些”。
- 《桑园》写了邓之城的《骨董琐记》,邓之城,号桑园,收藏家。他说,遇到可心之物,不买后悔买也后悔。
- 《立体乡愁》写的时立体派画家的画作做书的封面和插图之事。提到作者在西贡认识,邻居查尔斯家的朋友莱斯理,模仿莫奈画睡莲。提到海明威 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一版书用 Juan Gris的画装帧。Juan Gris西班牙立体画派画家。写格理斯朋友,一个装帧家,流落美国的窘境。其中说到李侬在马德里遇到一落魄装帧家,买了他装帧的《知识之树》(西班牙 Pia Baroja 自传小说),用毕加索的画做封面。
- 《题南簃》簃,读音Yi,指偏楼。文中说的是菲立普严,一个南洋富商为其妻建书房名南簃,让董桥仿何绍基为书室题字。董桥文中说:“这些年晚辈最会欺负老头子,需索无厌,没大没小,几十年了,我也惯了。”让我笑出声来!里面写了俞平伯的扇子,写李白长相思。有提到戈湘岚的仕女、林雪严的虎。说戈的马可媲美徐悲鸿,被称为北徐南 戈 。
- 《如月之恒》写螺钿漆器,写晚明漆器大师江千里(秋水)。“浮生际会乍看缤纷,再看寥落,哪有多少可说可论可忆可念之处。”, 董桥先生可谓看透了秋水春风夏露冬雪。
- 最后一篇《夜曲》,写的是学生庞荔,提到了她的感情伤痛,也提到了扳指。文中说:一些人一些事转眼如梦幻,夏日看云冬夜听雨,偶然想起樽前笑话,惊觉羁马萧萧,古道冷落,杨柳岸边我此生送走多少渡水人。不禁唏嘘。庞荔喜欢收藏张大千,董桥就随手拈来写了张大千的不少趣事。后又说到毕秋沅,说毕秋天沅的老师沈德潜,写给名妓张忆娘的诗:繍谷花残怨落红/遗闻曾记立春风/今宵一掬西州泪/並入闲情绮语中。又提到忆娘迟暮削发为尼 穷愁自缢身亡的事。描写庞荔时,董桥说:她看了,笑得很清丽,像张大千的玉兰花,古秀涵蓄。文中这一句“桃李春风暖着一杯酒,江湖夜雨守护十年灯”也非常和我胃口。哈哈,看到酒字,就觉得亲切。最后,说是一帮人聚在一起,聊起张大千,写道:“人说张大千媚俗,老穆贴着仕女图又细看一遍说,你他妈的试试媚一媚让老子瞧瞧。庞荔坐在地毯上把脸偎着沙发扶手嫣然一笑,媚曼像一段夜曲”。
0 条评论